而前方,他们参与不进的战场,黎牧冷声道:“我如何知道你们不是在伪装骗我。”
叶淮:“在暗渊,黎黎的记忆里,我见过,分辨得出。”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叶淮继续道:“他们是无意间闯进来的。你难道不曾想过,你的结界,为何会被一个孩子毫无阻碍地通过。”他冷眼看着黎牧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孔,“你连自己的妹妹都认不出么。”
这一下踩在了黎牧的痛脚上,他想发怒却无法反驳。
人言临死时都会看过一生的走马灯,感官也会清晰得没有阻碍。或许他真的要死了,不然怎么看着那孩子真的像他妹妹呢。
天罚将至,横亘天际的一道雷光照亮了阴暗的地宫。黎牧几乎看不清的双眼,清楚地辨认出那孩子的表情。
悲悯和痛苦。
黎牧突然想起来那年在青州,黎黎说梦话的样子。他浑然不觉黎黎心中有多大一个计划,只觉得妹妹说梦话的样子娇憨可爱,却不曾想她心里藏了多少决绝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的痛苦,他感受到了,两张脸重合到一起,分明一点也不一样,但影子重合,恍然是一个人。
黎牧怒吼一声,自他血肉中生长,连接着红目鬼的丝瞬间崩断。红目鬼没有神智,只知道方才奇怪的束缚似乎没有了,但一点也没有打消他们要大快朵颐的本能。
酌月霸道的灵力逼退了一部分红目鬼,叶淮伸手,在更多的红目鬼意欲将他也当作食物时拉出了黎牧。
桃花枝唤起冲天的树芽,将聚成一堆的红目鬼挡在树芽外。
黎牧已经没有人形了,没有血肉的地方,红目鬼连骨头也没有放过,森白的骨茬左出右进,左小臂彻底没有了,脸上也只有一只眼睛还完好无损。躯干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有些甚至露出了内脏。
这是“江覃”这具身体的样子,也是他身为黎牧的样子。高度的契合让他的魂魄再也没办法从这副躯体离开,身体的死亡就是他丧命之时。
这时候黎牧才觉得痛,他几乎只剩下了鲜血淋漓的骨架,连死要面子的秦望都忍不住后退,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变故只在一瞬间,从黎牧放弃烑骨,到叶淮拉出黎牧,不过眨眼间,江祝却晓得叶淮是告诉了黎牧他妹妹的消息。
只有黎黎能救黎牧,也只有黎黎才能制服黎牧。
黎黎在花神庙的愿望,阴差阳错成了真。
到底是同族,月小楼别过了脸,“……我们不能结果他,他却被自己亲手造就的武器送上了绝路。”
黎牧的声带严重受损,说的话微弱,断断续续,离得远些只能听见和破风箱如出一辙的声音。
“她……还活着……”
江祝挪上来,不再咄咄逼人,安静下来时笼罩了挥之不去的悲伤,“是,可能因为她是极善相吧,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啊,他怎么没想过,为什么明明来得更早,他却只发现了连千帆和秦望。
在梨树上的入口被打通他却无知无觉,不过是因为血脉同源,将她认成了他而已。
江祝感觉黎牧的眼睛转了转,盯着她,“你……说得对……我想要,什么……早就忘了。”
那是她激怒黎牧,也是她心里的话。她想质问黎牧,为什么认不出黎黎,为什么忘了初心,变得贪得无厌,变得渴望无上的力量,将所有人都拉进地狱里苦苦挣扎。
她现在依然想问,只是说不出来了。
曾经有一条恶龙为害一方。英勇的少年踏上征程,披荆斩棘,在恶龙的巢穴里杀死了恶龙。
而当少年离去时,被巢穴里堆积如山的财宝晃了眼睛。不过须臾,少年也变成了恶龙。
黎牧,焉知他不是那终成恶龙的屠龙少年。
黎牧的眼睛不知在看谁,是她还是叶淮,“你们……想得周全。”
周全到在流转之阵开启后才步步紧逼,周全到明白黎牧有半个神的身份,他们杀不得,就把练星找来,撬了他的神印,周全到敢以身为祀,种了满身鬼毒。
他到底是差了点运气,否则怎么会功败垂成。
罢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只当这千百年的呕心沥血喂了狗,是他一厢情愿,咎由自取罢了。
他不能再害黎黎了,他也没有勇气再看黎黎了。
江祝问,为什么不用傀儡术。重生后,他再也学不会傀儡术了。或许原本他就不该学会,只是因为黎黎这个极善相的存在,才让他也能习得一二。黎黎死后,这完全仰仗施术者善意的术法,从此对他关了门。
黎牧微微闭眼,“……让她动手吧,她能杀我。”言罢自嘲道,“临死……至少干干净净走,别让她看见我被咬死的下场。”
“……好。”
江祝自觉平心而论,她与黎黎之间,很难明白地分清谁亏欠对方更多,或者这种付出其实也是对等的。黎牧自然是最大的罪魁祸首,但出于对黎黎的感情,她没办法拒绝黎牧这以后的要求。
至少让他在妹妹面前,能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不再记得他。
练星举起桃花枝,眸中晦暗不明。她满腔恨意无处消解,却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对着大人无辜笑的小丫头了,她要想的更多,要顾忌的也更多。
桃枝末梢尖利,闪烁金石才有的寒光。她恶狠狠、也是唯一能够泄愤的方式将桃花枝掷下,没入黎牧的额中。
只要一瞬,那只血红的眼睛,彻底没了光。
其实已经看不见瞳孔,但那种生命转瞬即逝的空洞感却来得猝不及防。
桃枝含苞待放的渐次盛开,半遮面的花浓妆艳抹登上舞台。相对的,黎牧的身形逐渐凋零枯萎,血肉干成一张皮,随着骨骼散入尘埃。
他生前行事举世皆惊,死的时候痕迹尽数抹平。
随着黎牧的死亡,那些因他而生的红目鬼停止了咆哮,红色的眼睛失去了目标,开始不安、焦虑,最后转为平静。
谁也舍不得下手。
“我来吧。”练星横桃花枝于胸前,“大人告诉我,神明之所以为神明,不是因为天生高人一等,而是有多大的力量,就要背负多大责任。大人的力量来自于自然生灵,名为‘净化’,最安抚不过,但愿能消却他们的业障。”
桃枝随着神力散作了飞花,穿过绿藤混入红目鬼中。飞花带着来自山川的包容的神力,淡去了怨鬼的执念,令所有人胆寒的红目鬼,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地化为了尘烟。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外界已经银河垂地,浩瀚的星海璀璨,星斗挂在无垠的幕布,夜空澄净如洗。
因为烑骨术而催生的暴风与雷霆,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传来了林间夜里晚风的声音,宁静悠远。在大风大浪中飘忽不定的心,突然间有了一隅安栖之地,砸在了现实里。
地宫内一时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就像一路风驰电掣,等到了尽头发现,这一程路如此短,短到回忆起来都和做梦一样,可真的走在路上时,却又如此漫长。
好像,突然就尘埃落定了。
江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没由来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这感觉那年夺回唳鹤庭时也有,她扼腕于叶桢的失败,也感叹叶桦的失败。
过程轰轰烈烈,结局悄无声息。
做个英雄太难了。这一路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悲欢离合,来不及想,来不及停,争分夺秒地走,稍有行差踏错,先前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什么英雄,都被从光荣榜上揭下来。
也是黎牧说的,她曾经也有可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而做个坏人就太简单了,只要做过一件坏事,这名头就被冠上,人们至死也忘不了。离开的时候,仇人或许快意,或许怅然若失,可对旁人而言,死得壮烈会唏嘘,死得平淡会道咎由自取。若是因为弃暗投明,人们依旧会心存芥蒂,百年后再提起来,也是毁誉参半。
总之似乎是个从一而终的身份。
黎牧用千百年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最终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且悄无声息,来去无影,与叶桦相比,反而清静。
连千帆转了转眼珠,鞋尖来回搓,“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江祝“噗嗤”笑出来,顺势倒在叶淮背上,“我收回以前的话,这小子傻是傻了点,挺好玩的。”
连千帆一头雾水,周围人却都笑了。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情,被一两句玩笑话,吹得烟消云散。
没有敌人,只有亲人和同伴,安好无虞。
实在是太好了。
江潇扶着因为放松差点晕过去的江祎,忧道:“祝师叔,祎师叔被种了鬼毒,您有办法吗?”
“鬼毒?!”江祝猛地爬起来,“我的灵力都被抽走了,现在和普通人没区别,我,我没办法……”
“我可以。”
江祝惶恐不安,江祎正想安慰一句生死有命,练星插进话来。
“大人的力量,消除鬼毒绰绰有余。”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江祝感激不已,“太麻烦你了……练星……大人。”
练星一面替江祎拔毒,一面哭笑不得地看江祝,“虽说按年龄,我确实应当大些,但我这资历如何敢称一句大人?况且,大人的神印还是你们帮我找回来的,是我欠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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