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微微扬眉,露出了稍显惊讶的神情,缓声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她只停顿片刻,或许只有半个呼吸的时间,堪称电光火石。
可也就在这一瞬间,真仙突然感受到了微妙的异样,他敏锐地察觉到,他面前向低处流淌的雪水和正常的空间有了一线比头发丝还要细微的错位。
真仙全凭本能一跃而起,几乎同时,地表的雪逆向上扬,掀起冲天雪瀑,正面向真仙袭去,而同时,真仙背后所有仿佛真实的景象都开始缓缓扭曲、变化,逐渐淡化成了纯粹的水墨之色,誓要将真仙锁进这幅画中。
真仙掐着任平生的脖子在天地间来回飞窜,试图寻找画与景,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他早已到了心念一动便可自由来去无所阻碍的境界,可任平生没有,连续数次的瞬移承受的压力让她的身体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如她这般能忍痛的人,也不免面露痛苦之色。
真仙只管保住她的命,却不会在意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跳超乎寻常的快,真仙脚步倏然慢了下来,继而猝然转头,看向无论他如何变换位置,始终都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未曾变化的明烛。
他……依旧在画中。
明烛踏着墨色火,不紧不慢向着真仙靠近,缓缓道:“我素来不喜打架斗法,但真要动手时,可从来都是不挑时候的。”
山河图,这就是明烛最难缠的手段。
画外天衍众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山河图,但却第一次见到山河图真正的威势。
这片天地山河似乎早已与明烛融为一体,身处其中,人根本无法分辨出她将山河图置于何处,画或景,真实或虚幻,皆在这同现实毫无区别的画中被磨去了差异。
傅离轲随手拾起地面上的石子,粗粝的触感摩挲着他的手心,仍带着雪地里冰凉冻手的触感,楚青鱼折了石头缝间的一朵花,置于鼻尖轻嗅,竟还能嗅到花香。
谁又能分得清自己身在画中,还是身在真实。
这幅承载了天地山河与千载岁月的画,早已和这方天地不分你我。
哪怕是真仙,在亲眼见识到她如此手段时,心中那点早已被他按捺下去的警惕,又开始悄然冒头。
尚未突破界域极限便拥有了造世界之能,纵观三千世界亦屈指可数,修为能大成者,无一不是成为了那九天之上的神明。
大道之争不容有失。
明烛此人,往后定会成为他心头大患。
真仙脚步一顿,竟停了下来,甚至未曾反抗,而是冲明烛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不巧,我今日并不想动手。”
他垂眸看了眼被控制在掌下的女修,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像是已经吓傻了,呆愣着发出沉重的呼吸,乖顺得像一只羊。
他的心脏,竟然会挑了这么个东西。
真仙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笃信的笑容:“我们打个赌如何,我赌今日,你我不会交手。”
明烛信步走来,看似随意,实则心弦也绷至最紧了。
真仙不在此刻同她交手的原因很简单,受界域的限制,他超出自己一个层次的境界无法在大荒发挥,再受傀儡身的限制,他的实力和她如今持平。
两个几乎是站在世界之巅的人,一旦交手,便是真正的山崩地裂,不死不休,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还另有所图。
若非那个不为人知的目的,以真仙的脾性,怎会忍耐如此之久。
明烛抬眸,目光不经意扫过被真仙控制在手的另一个自己。
而她……也确实不能在今日和真仙交手。
她再清楚不过,她的秘法对神降傀儡有用,对实力高于她的真仙却无用。
就算是将眼前的真仙撕得粉碎都无用,他的本体安稳地待在另一个世界,顶多拼个修为受损,神魂震荡,和她以及大荒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几乎能说一句毫发无伤。
于是明烛也勾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掸了掸袖摆的雪,随口道:“哦?你拿什么赌?”
真仙低笑了声,目光幽深:
“殷夜白。”
第178章 阴兵再起
明烛瞳孔猛地一缩, 好在垂眸整理袖摆的姿势让旁人无从察觉她那一瞬间的失态。
另一边,砚青和霜天晓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同时回头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涌上心头。
霜天晓无声攥紧了砚青的袖子, 跟来的池谶神出鬼没从她背后冒了出来,阴郁地瞪了一眼被霜天晓攥着毫无反应的砚青,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鬼影般的散去,不知在做什么。
千年前明烛十拿九稳的渡劫出了问题,无疑就是内部的问题。
霜天晓和砚青在最后那段时日几乎日日相伴, 彼此都十分确信, 那个背叛者不会是对方。
砚青愣神一瞬,从真仙这句话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轻声问霜天晓:“和光她……”
霜天晓沉默半晌, 同样轻声应道:“和光不在了。”
砚青深深闭上眼。
明烛某种划过一道幽冷的焰,平静道:“他如何?”
真仙定神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你这么聪明的人, 心里定是早有答案, 又何必问这一遭。”
他上前一步, 用仿佛即将揭穿某种隐秘而惊人的秘闻的语气说:“他在你渡劫之时动了什么手脚,这些年……还不够你想明白吗。”
他看着明烛哪怕极力掩盖, 也难掩饰露出的一丝受伤,心里生出微妙的满足感来,进而道:“说起来,他算得上这些年我最趁手的傀儡了, 好歹是多年故友,若你想, 我可让他同你见上一面的。”
明烛浅浅呼出一口浊气, 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是假象, 又恢复成了往日冷静漠然的状态,目露讥笑:“纵然你能控制他千载,今日……他也已经失控了吧。”
阿乔的记忆纷乱混杂,无数的隐秘藏在那数不清的记忆的细枝末节中,她来不及梳理,可阿乔临终前所见到的那一幕却足够清晰。
那个拿走了心脏的人,就是殷夜白。
他穿透阿乔的胸膛剜走心脏的动作干脆利落,比之当年要清瘦不少,双目浑浊没有半点光泽,像是失了所有的念想,只是一具在人间游荡万念俱灰的枯骨。
这一幕在明烛眼前久久回荡。
可是很显然,若非殷夜白失控了,并没有如期将心脏带回给真仙,真仙也无需冒着风险亲身赶到这里。
千头万绪,在她心中汇成数不清的疑问。
当年殷夜白为何要那样做,他究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一千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最想问的,是他如今形单影只,带着一颗烫手的心脏,背叛了只手能遮半边天的真仙,却又不来见她,他能去哪,又会去哪呢?
所有的疑惑都被她咽回喉中,再开口,只余一句:“你今日究竟所图为何,不如直说。”
真仙眉眼微动,低叹一声:“果真是重情之人,哪怕知晓那个人在千年前的背叛给你,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也依旧要护着他吗。”
明烛冷然道:“你不了解我这个人,我同他的账,是私人情分,但他所作所为给其他所有人造成的后果,也该算清。”
明烛阖眸,遮掩了眼底的光,声音近乎冷硬:“他若当真是那个背叛者,我亲手杀他。”
闻言,真仙发出一声意料之外的大笑。
“你的回答,和他的说辞,可谓天壤之别,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你。”
大笑过后,真仙目光向下一探,意有所指道:“今日,我只要她。”
明烛盯着他掌下另外一个自己看了片刻,按着眉心道:“换一个。”
真仙表情有一瞬似在说你提这种要求是不是过于无理荒唐了些。
“非她不可。”
明烛扬眉:“那就是谈不拢了。”
用一个修为低微的小修士,换在场所有人的安全,这么划算的买卖,以真仙的想法,是全然理解不了为什么明烛不肯做这个买卖的。
但在场其他人却都心知肚明。
天衍众人暗中交换着眼神,心道我们任师姐可是明烛前辈的女儿,亲生的那种,今日你要谁或许都还能掂量掂量,抓她,那当然没得谈了。
砚青跟霜天晓更是门清儿,知晓今日若是谈不拢,那便是更大的危机,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亟待动手了。
谁料真仙不知经过了一番怎样的思考,竟用怪异的语气叹息道:“你行有情道,便不愿让任何一个人在你眼前无辜受累?”
明烛懒得同他说那些,便顺着说下去:“今日无论是谁,我都是这个态度,你要人,不行。”
真仙惋惜道:“那便没有办法了。”
他语气堪称平静,却足以让明烛心生警惕。
很快,明烛心头一跳,感觉到山河图浑圆无暇的结界被撕出一道裂隙。
原本同周遭景色完美无缺的途径骤然破碎,发出如有裂帛之声。
一切景物在眼前倾塌又复重建,又如山崩地裂之势,众人身在其中,难以形容心头极大的恐慌,那是亲眼看着一个世界倾落的恐惧,深藏在人最本源的感知中,无论被埋藏多深,一旦触及,便犹如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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