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百人的灵魂、砚青最终短暂使出的“神”的力量,最终构筑成这个结界,将此地的时间永久地封存于千年之前。
是以经年未醒的亡魂们依旧在游荡,误入这里的人能看到千年前的景象。
可这一切的依托,砚青的意识苏醒,阵法已然不复存在,心脏消亡,只余残存的意识在发挥余温。
于是结界开始消融。
任平生怔然看向那一百多具尸首,他们的灵魂被阿乔归还,还在此间游荡,因阵法的代价而永远无法归位,可结界若是消融,这群早已死在千年之前的人,正在解冻的肉.身很快就会彻底死去。
肉.身陨灭,是灵魂消亡的开始。
可她怎么能看着这些人在她眼前再死去一次。
电光火石之间,任平生迅速做了一个决定,而心头不详的愈发强烈。
“解决他吧,动作快些。”任平生哑声说,她阖眸感受片刻,沉声道,“情况有变。”
砚青虚虚掠了她一眼,勾唇一笑:“知道了。”
言罢,几乎同时,以月令为名的剑气之中最后代表着凛冽寒冬的那道剑气清凌而迅疾地当胸而过,精准地斩中形似迷雾的左护法。
左护法顿时一僵,恍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分明早已化为轻烟阵阵,本不该有人能够刺中,可这一剑偏偏如此轻快地拂过,不留任何情面。
伴随着轰然倒地的声音,砚青走回任平生身边,正欲说笑一声,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却愣了下:“怎么——”
话音未落,砚青眉眼便沉了下来,乌沉的眸探向南边,那是从山下徒步上山的地方,亦是进入这经年封冻山巅的入口。
一只雪白的靴缓缓踏步入内,一步又一步,在消融积雪、泥泞土地和带着腥味的血水之中行过,却半点痕迹都未曾留,也没有让任何污秽沾染上他雪白的鞋尖。
来者穿了件朴素的麻衣,可举手投足间却有流光飞逝,足见不凡。他面容平凡,眼尾略微飞扬,却被长眉迟滞地压下,眼眸半掀,半似垂眸半似阖眸地看着众人。
这眼神,众人只在高高在上的神像上见过。
可若是放在人的身上,被用如此漠然的、居高临下的眼神俯视,总让人心头有些难受,更别提这人甫一出现便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壁障,靠近时连带着空间都在向内挤压,叫人连呼吸都只敢放慢。
他来的如此悄寂,先前所有人紧张之下几乎都是神识全然放开,可没有任何一人感受到了他的到来,哪怕此时修为最高的砚青。
天空中隐约能见结界正在出现松动,来者随意地看了一眼,轻柔的嗓音清晰地传开:
“砚青,久违了。”
轰然倒地还未彻底断气的左护法听见这声音,极力地仰头,千辛万苦地投来一眼,嘶哑的声音伴着血水滚落,濒死灰败的眼底迸射出最后一缕光:
“星、星主……救,救…”
天衍众人大骇,没想到此人便是天外天的星主,更没想到这盘踞大荒多年,背后站着上界的庞然大物,其主事者竟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令众人更为惊讶的是,星主竟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左护法,指尖微微弹动了下,原本还躺倒在地上如离水之鱼苟延残喘的左护法在这一道指风之下,彻底没了生机。
这碾死自己人的行为做的实在过于轻易,于是更加让天衍这群在宗门团结友爱的氛围中浸染多年的少年修士们为之震撼。
任平生虚虚退了一步,仿佛受不住这般灵压似的,半靠在了傅离轲身上。
傅离轲下意识地接住了她,还没多问,便感觉到她藏在背后的手在自己手背上划动,似乎在写些什么。
傅离轲眼神微深,托着任平生,仿佛照顾伤者似的,向后方退去。
星主不是没有见到这两个小辈的小动作,却也并没有在意,他眼神移到砚青身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竟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
“你竟还能活下来。”
砚青缓缓上前,呼吸愈发沉了些,眼底的幽光慑住星主平凡到仿佛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身影,呼出一口浊气,冷然道:
“当年还敢以真面目相见,此刻又是披上了一层什么皮。”
真仙并未在意,嘴角噙着僵硬的笑,一闪而逝,转而道:“此地的结界几乎是以灵魂在抗拒我,让我无法入内,若非你的意识突然清醒,给结界造成了一丝裂缝,我还进不了这里,说起来,还得感谢你。”
砚青嘴角扯了下,对着这张陌生的脸,终于从他张口便吐不出人话的行事作风中,品出了一点不做人的熟悉感。
任平生深深看了星主一眼。
这个声音,她此生难忘。
当年天雷高悬,身魂撕扯的生死一线间,这个声音在她脑海中萦绕良久,给了她一个选择。
若为他所用,便是生路,若执迷不悟,则死无葬身之地。
是真仙。
千年前他踏着上一代凤凰用凤髓搭建的天梯亲身而至后,现在他又套了一层傀儡身,再度来到了大荒。
这场双双死别后又生离的重逢持续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便再度遭遇堪称死局的强敌,砚青以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准再看任平生一眼,向着前方迈出一步,甚至对天衍一群素不相识的小辈露出一丝宽慰的笑,道:
“到我身后去。”
一如他当年对无数人做的那样。
天衍一众小辈分明也有元婴化神的修为,可在这两位抬手便是天地之威的大前辈面前,无力地像一群哪怕挣扎也只能待宰的羊,本应兴致勃勃地在原野上奔跑,却被命运推着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被卷入了这波诡云谲的争斗中,不知前路何如。
惊慌之中,任平生冰冷的手沉沉地握住了楚青鱼惊惧之下克制不住抖动的手,楚青鱼茫然地回首,对上任平生一双冷静而幽沉的眼眸。
这一眼的情绪堪称复杂,唯独没有胆怯。
楚青鱼不知为何,在这绝境时分,心中也生出些不合时宜的笃信。
总觉得……他们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那头,一群小辈如何报团取暖的故事,星主半点不感兴趣,他只看向砚青,轻笑道:“差点忘了,你的意识刚复苏,应该还不知今夕何夕。”
砚青确实不知,他的意识在一片黑暗中浑浑噩噩地游荡许久,这些年于他而言,没有时间的流逝,亦无世事变化,仿佛所有一切都被永恒地冻结在了那个夜晚,长河再难向前流动。
可砚青只是微微扬眉,颇有兴趣地说了句:“愿闻其详。”
许是因为认定了当年砚青身后那一百多人燃尽生命力才剜下他一块肉,如今砚青孤身一人带着一群拖油瓶,对现在的世界茫然无知,显然大局已定,砚青再无转换余地,真仙十分有闲心地解释了一句:
“现在,已是千年之后了。”
真仙缓步靠近,好奇地问道:“你当年要守护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沧海桑田,如今这个世界也再不是当年的山河,如此……你还要继续坚持自己那愚昧的原则吗?”
砚青微微摇头,感慨道:“你拥有着和我们相似的皮囊,却真真切切地是域外之人,若非如此,当着我身后这一百七十九具尸骨,你断然问不出这样的问题。”
真仙脚步微顿,遗憾道:“还是如此固执。”
不过眼下他并没有像一千年前那般再为砚青此人生出一丝惋惜之情。
真仙步步靠近,脚步和缓,但每一步都踏出一个漆黑的漩涡,那是聚集在空间裂缝之中的空间风暴,隐隐将结界愈发撕裂。
砚青注视着真仙足下的漩涡半晌,约莫感受到受傀儡身和界域共同的制约,真仙此时的修为隐约在大荒最高的层次,境界比如今的自己要高,和当年的明烛相当。
可以一战。
也唯有一战。
虽不知为何,明烛以如此孱弱的状态出现在他面前,真仙未曾认出她。
唯有一战,方能保全她。
斩风九剑的剑影在空中猛地合拢,汇聚成一道厚重的剑影。
真仙虚掠一眼,笑道:“我今日不是来杀你的。”
千年斗转,形势大有不同,如今的情形,砚青不再是非死不可。
真仙抬手,拂去了砚青的凝滞的剑影,转而道:“我要找什么,你很清楚。”
说到这里,真仙眼中隐隐划过一丝不愉。
殷夜白是他最好用的傀儡,这些年也从未有过挣脱他控制的表现,偏生收回心脏这个重要的任务时,殷夜白突然失控了,带着他的心脏不知去往了何方。
曾经一切的控制同时被殷夜白切断,原本大荒之中万物生灵在真仙眼中都无所遁形,可殷夜白一个受他控制多年的大活人竟带着他的心脏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被一个视作蝼蚁的人摆了一道,真仙心头难免有些不愉。
但没关系。
真仙目光巡视一周,最终在被同伴扶着,极其虚弱似乎半条命都没了的任平生身上落了一眼。
砚青利剑似的目光掠过真仙,冷声道:“你若还算清醒,便该知道,若非你的心脏被人带走,我也不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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