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虚 (浪沧君)

　　神族和怨灵族不共戴天，沉睡三万年后刚苏醒的神兵，面对满身怨力，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恨不得立刻将其挫骨扬灰，只因他是跟随尊上而来，所以他们才迟迟未动手，只是用长枪将其控制住。
　　“布下桌椅，你们便下去吧。”弥泱安置好汐樾后，抬手移开架在洛川肩上的长枪，指着身前的空地说道。
　　“是。”两个神兵收起长枪，恭敬地答道，他们指尖银光闪烁，空地上瞬间多了一张石桌，还有一把椅子。
　　银光又一闪，两个神兵回到建木上，面对这一把椅子，弥泱微微笑了笑，他们并非不能多布下一把，只是不想让他人坐下，在他们眼里，敌人怎配和神族同坐，她又布下一把椅子，指了指，示意呆立着没了情绪的男子坐下，自从相见到现在，洛川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饶是心头波涛万丈，涟漪荡漾，他再也无法把那些情绪写在脸上，怨灵族漆黑的眼睛中毫无波澜，但还能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化读出他们的内心，可他自从被强行注入拿道强大的怨力之后，那张俊朗的脸庞，就如同被寒冰冻住一般，再也表现不出喜怒哀乐。
　　别扭了半晌，他终于坐在那把椅子上，依旧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哪怕他已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不明白这样的回避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抬不起头，那些被叫做怨灵的神秘人是神族的敌人，而自己现在，也长成了他们的模样。
　　“你可知道，那个赐予你力量的人，便是杀害兰裳的凶手。”一声叹息，弥泱终于不再看面前垂着头的男子，她将目光指向远方。
　　惊诧和难以置信中，洛川终于抬起了头，他知道那些人对人族来说并非善人，他们救自己也定是别有用心，但是就为了那个念想，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三千年来大地上皆传闻当年两国之王互斗，才酿成了惨剧，原来真正的凶手，竟然不是人族，他早已想到这点，一个凡人怎能杀死神族。
　　可是之前，神不是和赤龟说兰裳死于灼烈之手吗？看来那个可怜的丹陆王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那个叫焚祭的人，自己怎么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果然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我只是想再见兰裳一面。”沉默了许多，洛川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落下天祇殿那日，即将魂飞魄散之时，什么人皇霸业，皆被抛之脑后，眼前浮现出的只有当日两人在草原上策马狂奔的场景，还有那离去之时的一抹红色，他曾经的一生，那个突然闯入的身影便是人生中唯一的曙光，他何时贪恋过人间权势富贵，那只是梦魇般萦绕了三千年的欲念。
　　“以现在这副模样见兰裳，你可后悔？”弥泱垂下眼眸，那阴森而没有生机的黑色空洞，怎能留在那张俊朗的脸上，这曾经是个单纯的少年。
　　洛川仿佛看到了希望，不是在一片黑暗的海水中燃起的一丝幻想，而是真正能见到曾经挚爱之人的渴望，他知道面前的神不会骗自己，更不会以那种卑鄙的方式利用自己，神说可以的事情，就一定会变成现实，他摇摇头，并不渴求自己身上那些阴暗的东西散去，能见一面，他已知足。
　　唤出天祇殿后，所有残存的记忆都顺着那些血迹进入弥泱体内，她看到了兰裳短短一生的点滴，其实那不过是一丝元神，只要有了完整的记忆，她便可以随时幻化出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样做无非要再次裂出一丝元神而已，这抹残魂兜兜转转又站在自己面前，命该如此，她又何必阻挠。
　　元神之伤本就未愈，因此无需像三千多年前那样割裂下一抹，只要从裂横上取下一丝便可，记忆被注入那些零碎的元神内，在神力的催动下，那丝元神离体而出，谁桌前，幽蓝色的神光中，神息凝聚成形，神光散去时，一身白衣的女子缓缓睁开眼。
　　面前的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洛川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刚出现的白衣人正是自己想念了三千年的人，虽然亦非凡人，但那是真正的女子，并非和座椅上的神祇一般，只是长了这幅容貌，实则并无性别之分，他突然有了想要逃跑的冲动，不知曾和自己阴阳两隔的挚爱，是否还能认出自己。
　　大梦初醒的兰裳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那里没有伤痕，也没有疼痛，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少阳的鞠山，还是熟悉的神地气息，莫非奎山救了自己，那玄墟诸神是否还好，垠渊到底为何对自己举起屠刀，一时间无数个问题充斥在她的脑海中。
　　身后强大的神息让她转身，那一定是运化自己的神祇，她未注意对面低着头的男子，而是急切的向弥泱询问着为何自己会在这里，当听到已经时隔三千年后，她越发犯起迷糊，她的记忆停留在三千年前，全然不知这三千年发生了何事，神族临世，大地上必生动荡，莫非怨灵族再次作乱？
　　“兰裳。”听到一声轻呼，她瞬间怔住，那个人怎么可能活到今日，而且还在这里。
　　“洛川？”她回过头，不敢肯定垂首以长发遮面的男子，是否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那个呼唤的声音虽轻，却和当年的一样，只是多了几分小心。
　　他为何要以这种方式面对自己，当日自己早已解除他身上和自己的所有关联，他分明可以在寿终后进入轮回道，像一个普通的人族那般，重生后降临在世间，人经历轮回道后，容貌，声音，性别都会发生变化，而面前的人，依旧是个男子，依旧有着同样的声音，甚至他身上有着另一股力量，他并非来自今世，或者他从未真正死去。
　　“你为何要躲着我？”她说着走上前去，就要像往日那样拉起那只手。
　　刚碰到手指，对方就着急忙慌地起身，避开她的肢体接触，那抬起头的瞬间，她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睛，对面的男子，他的确是洛川，容貌和气息依旧和三千年前那样，但是那股力量，那双眼睛却不属于人族，而是属于早该绝迹的怨灵族。
　　“他等了你三千年，所以焚祭利用了他对你的执念。”弥泱平淡的说着，好像那两人和自己没有丝毫联系。
　　焚祭不是早就死在三万年前了吗？兰裳身上只有属于她自己的记忆，所以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过之前的猜想得到了印证，果然是怨灵族在大地上作祟，否则神族不会突然出现在溟洲，甚至是鞠山上的一万神灵，都已苏醒过来，她无法去责备洛川，终究是自己先抛弃了那个人族男子。
　　“兰裳，我有一句话想问你。”洛川此刻已经平复了许多，他不再害怕直视任何人，反正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你是否真正爱过我？”这是他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事。
　　他曾经以为那个天钧的王深爱着自己，甚至为了自己不惜逆天改命，但是附身在姝妤体内之后，看到神族做的那些事，他觉得那或许不是真正的爱，只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不甘心被所谓的道摆布而做出的反抗，自己因和王城内那些刻板的贵族们不一样，所以才被另眼相看。
　　“洛川，我的确喜欢过你，不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着和你同生同死，但是若说爱字，甚至到现在我也不能彻底理解，神族之爱和凡人之爱，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所以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苍生。”果然是过了三千年，兰裳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和热烈，爱本就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
　　“我知道了，谢谢你兰裳，谢谢你给了我那些快乐时光。”对于这个回答，洛川并未感到失落，就算只是喜欢，他也曾经得到过，若不是那一次偶然，他终其一生只会是古尔列草原上一个纵马驰骋的弃儿。
　　什么天下共主，那些欢愉之时的戏言，就真如神所说，到头来不过是忘记二字，兰裳说她最后选择了苍生，这便是最好的答案，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撑不起天下之大，今日见面，亦算是了了三千年的心愿，他便可安心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是否有轮回来世，都不再留有遗憾。
　　“尊上，洛川该走了。”他第一次朝面前的神祇俯身拱手，行下拜礼，叫出这个尊称。
　　“你要去哪儿？”还在整理思路的兰裳下意识拉住洛川的手，生怕他真的要去往溟海。
　　“兰裳，你早已于三千年前殒身，现在的你，是我用另一抹元神所化，洛川的残魂飘荡三千年，又被怨气侵噬，本无法再入轮回道，待我为他清除怨气后，你带他前往归藏川，入川后你身上关于神族的一切就会消失，若真有缘，来生你们还会相遇。”
　　怨气本就是强行被灌入洛川体内，因为几乎没有释放过，因此那团强大的怨力都聚集在他丹田处，弥泱用神力将怨气引出，漆黑的眼眸逐渐变得如星辰那般，再次闪着清澈的光芒，刚离体的怨力立刻被此处浓郁的神息消弭，失去了体内的灵力，魂魄不稳的凡人摇摇欲坠。
　　兰裳赶过去将其扶住，让她同入归藏，实则是一种成全，她为人时，便希望有朝一日能尝遍世间悲欢，像一个凡人那样出生长大再到死亡，最后通过那条靛青色的川水，去往来世，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更有负尊上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