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纯阳,能容花木流水、鸟兽虫鱼;它是至阴,能纳魑魅魍魉、山精鬼怪。介乎纯阳和至阴之间,山就成了沟通阴阳的媒介,如此,它就成了“拔阴斗”中上佳的“斗”。
八名弟子应和一声,立刻站定八个方位掐诀念号。
号令毕,他们摆开一碟碟黑狗血,混入朱砂与香灰,以符笔沿着“拔”字的笔画搅和均匀,再握紧符笔在地上镂下符文,灌输真气,一气呵成!
刹那,一座金字塔状的山体虚影从洞口处升起,它像一个倒置的漏斗罩住充满血水的洞口。
随着众弟子掐诀道一声:“起!”
但见封住漏斗底部的真气揭开,而汇入大墓中的阴煞、血水乃至怨气,都被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似青烟,似黑雾,恍若在祖师爷跟前点了三根九天荡魔香,那烟雾汇成一道道狰狞暗影,从“漏斗”尖端倒拔出来、袅袅升起,又随着四位老道的真气荡向群山之外。
要是进行得顺利,道士们做法个三天三夜多是能封上了。偏偏因果难料、灾劫难躲,该来的总是会来。
显然,比起吸食干净的地气做一具庇佑后嗣的“福尸”,地宫的主人更喜欢吸食煞气做一具跳出轮回的“伏尸”。地气消失它不闻不问,阴煞一动它骤然惊醒。
阴煞出墓,动之根本,这不仅将它从长眠中唤醒,还直白地告诉它——有人在动你的陵寝!
这还得了?
皇亲国戚无论生前死后都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伴随着地宫深处的一声非人怒吼,强大的阴煞之气倾泻而出。魔物出,天机变,外头许久不变的天居然变了!
就见乌云密布、雷电奔涌,很快在群山之上汇成一片“阴城”。
雷电如一道道乱舞的银蛇在云层中流窜,也不给道士们喘息的余地,竟是不管不顾地劈向山地四周,愣是把风水宝地的豁口开得越来越大。
原本还只有一处缺漏,尚能补足,现在却平白多了几十处,地势基本被毁,这还怎么补救?
青衫道人:“不好,是劫雷!这东西一醒就成精,生前到底是谁?”
这雷不是大货招来劈道士的,而是天道凝成劈大货的。偏生它此时躲在地宫,借“坤之势”躲避雷劫,纵使天公有心,可面对地母也是没有办法。地母慈悲,会庇佑地上地下的万灵,这“灵”中包括活人,也包括精怪。
“天垂象,乌云见红,伏尸百万……”赤面道人道,“到底葬了哪一位皇族,活尸成精还能引动天地异象?”
“皇家的人最是狡猾,常把皇陵分设几处。除了他们自家人,谁也不知道这里埋了谁。而且他们子嗣太多了,也不知道哪个算这墓主的嫡系。”
“轰隆——”
数声巨响,山脉格局冲破,从“真龙衔珠局”变作“腾蛇纳阴局”。眼看滚滚阴煞从四面八方用来、汇入大墓,饶是四名道人见多识广,也在一时间白了脸。
“阴煞倒灌?”
“不好!阴斗倒置了!”
这可不得了!只见金字塔状的“漏斗”在阴阳失衡时一下子倒转过来,变成了一个倒金字塔。本是在做倒拔阴煞的事,结果却成了顺接阴煞的斗,它成了连通地宫与外界的接口,向八方虹吸阴煞,在雷劫下供养自身。
浓眉道人喝道:“破阵!”
众弟子当即放下手诀,正要将释艮阵转化为别的大阵,却不料天空中袭来一道银色闪电,直冲被四象阵封住的洞口。
“轰隆!”
人力怎敌天道,在猝不及防之下,四名老道被雷劫波及,炸得是身负重伤。拂尘四分五裂,四象神形俱毁,他们捂着心口躺在各处,一人昏死三人呕血。
赤面道人:“弄巧成拙……封不住了!”
青衫道人:“清河,带着你师父和众弟子撤退,这里由我三人顶着,你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纵使双手颤颤,他仍捻指掐算,面色逐渐灰败:“往南走!生机在大河之南!”他呕出一口黑血,“圣人现世,人皇问鼎……找到他!快去!”
“师叔!”
“师父!”
地底传来大货出墓的轰鸣,而雷劫仍未散去,劈到这程度竟还没完。众弟子也不是在关键时刻拎不清的主,见师长殉道的心意已决,当即含泪背起昏死的虎目道人,朝大河之南的方向狂奔。
他们不知要跑多久,或是三四月,或是大半年。大丰国的版图不小,可灾祸蔓延的速度估计很快,除非师长说的“生机”能与他们双向奔赴,不然多半是来不及了。
清河一步三回头,终是咬牙离去。而就在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时,大地倏忽离开,一道穿着紫色龙袍的人影立于地上、直冲高空,竟是不闪不躲地与雷劫撞在一起。
瞬间,天空响彻它既兴奋又愤怒的咆哮声。
青衫道人:“紫色龙袍……只有那一位了……”不喜金龙喜紫龙,唯独那一位一生钟爱紫色。
赤面道人:“罢了,是他的话死了也不亏。”
浓眉道人叹道:“都是劫数,此番生气是尽了,你我三人速速结阵御敌,为弟子们争得些许生机。”
话不多说,他们摸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以血为墨就地画符。谁知天不遂人愿,那大货与雷劫的斗争告一段落,为“庆贺”精怪渡劫成功,天空竟降下瓢泼大雨。
赤面惨笑一声:“原是天要亡我!”
符阵被雨水冲开,伏尸锁定了他们。
“吼——”
……
三更天,烛火眠。长青客栈,夜半房间。
伴着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厉蕴丹豁然睁开了眼!
入目,是静止的客栈桌椅,紧闭的木质门窗,头顶是青色纱帐,座下是棉质被褥。她仍以打坐入定的姿态坐在床上,本该是修炼到天亮才“醒”,可不知为何竟睡了过去。
奇的是,她还做了个匪夷所思又真切非常的梦。
她先是梦见了一名须发皆白、身负葫芦的老头,他骑着青牛而来,握着一根抽人的柳枝,满脸苦大仇深。一见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坐在牛背上直嚷嚷:“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连雷劫都没历过就敢次次出窍到仙地,天下间哪个修道的跟你一样任性?”
“去去去,不要再来了!”他扬起柳条赶她,像是抽陀螺似的一把拂过她的身,将她赶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别仗着自己有本事就胡来,再来就神魂不稳了。就算要来,你也得等得!”
又道:“有你这人皇子弟也不知是我道的幸还是不幸,打不得还骂不得……”
厉蕴丹:我看你抽我很顺手。
这一记抽得她飘飘摇摇,不知飞往何地,只觉山河变换、斗转星移,之后被一股拉力扯到了一处电闪雷鸣之地,看见一只紫色的人形大魔张口咬在一名白须道士的脖颈上,那道士惨叫一声,眨眼连肉带血地被吸干,成了枯皮贴骨的干尸。
人形大魔松开手,干尸“啪”一声砸在了地上,与另外两具躺在一起。厉蕴丹见之大惊,即刻使出大势至降魔掌劈向大魔后心,不想这一掌竟穿过大魔的身体,结实地扑了个空。
大魔若有所觉,不禁四下查看起来。它的一头乱发遮住了面目,厉蕴丹有且能见到的部位,是它滴着鲜血的下巴。那肤色十分惨白,像是刷了层漆,还透着死气沉沉的青光。
她莫名感到一阵压力,而大魔巡视无果便凌空飞起,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进入森林。没多久,她听见了一声惨叫,有人在大喊“师父”……
接着她便醒了,但又好像没醒。
厉蕴丹抬手轻揉太阳穴,又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虽然梦中场景过于真实,引起了她的些许不适,但当她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放开,去倾听草丛间的虫鸣、河流中的鱼跃、另一房的梦话……大音希声,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要是会解梦就好了,可惜她不擅长此道。
确切地说,她对占卜一道本能地避而远之,因为茅山术法上再三强调卜卦者易泄天机、偷天换命,为天道所厌所罚,总会在不知不觉间祸及己身。
就为杜绝这点“不知不觉的祸事”,她谨慎地没有实践占卜。
不过,她不精不代表别人不精,或许能找其他人问问。毕竟,民间阴传也是极多,万一碰上个有真材实料的呢?
“呼……”
厉蕴丹吐出一口浊气,稍息片刻便又回去打坐了。谁知真气在经脉中只流转了两周,五更天的夜忽然喧闹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孙员外府上走水了!”
“啊?走水了?”
“快快快,去救火!”
外头敲锣打鼓,霎时沸反盈天。整条长街上的人接连醒来,火烛点起、门窗大开,老百姓纷纷拿出自家木桶奔向火焰燃烧处,就近的提水先上,远来的后续作补。
人越聚越多,水一桶桶扑,可火势并不见小,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见状,长青客栈的掌柜脸色一白:“要命了!咱这城里一屋挨着一屋,靠得这么近,火势再往外延伸一点就彻底没救了!”
再不扑灭,兴许要成焚城大火。
“孙员外家到底是怎么着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