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边说这话,边眼疾手快地扶了郁青一把,从郁青手里极为顺手抄过一大摞沉甸甸布料,堆在了自己抱着大红大紫大金名贵布匹的右手上。
然后,左手更加亲热地顺势重新挽上了郁青的手臂。
国师冲郁青挤了挤眼,笑得十分狡黠,“我就说哪儿不对。怎么能让你拿那么多东西,应该换我来嘛。我哥要是知道了我这么不懂事。诶,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感觉对我哥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了啊……”
“阿青,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接你回去。”
空气里一直单方面诡异的气氛被陡然打破,国师的话也将将被来人打断。
郁青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眼,此刻却是五味杂陈。
比她担心遇到裴易将军还要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眼前的人,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眼尾那粒泪痣,不似平时那般显得温煦动人,而是多了几分隐忍的神色。他即使住在乡野之时,素日出门也无不注重仪表,眼下却未束发冠,雪白银丝暗纹的长袍袍摆微微卷起。一看便是来得匆忙,短短一路已是沾了风尘。
“沈昀……公子。”
郁青忐忑不安地与他对视,嗫嚅出声。
来不及去想明明被侍卫列队“保护”好的沈昀,是怎么突破禁制,出来寻她的。但她本能不愿给沈昀添堵。毕竟是在醴渊国,沈昀身份又特殊。郁青心思转了转,加了“公子”的称谓,没有像平时一样唤他“沈昀”。
但郁青这一小小变化落在沈昀眼里,显然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沈昀眼光只暗了一瞬,似是怕吓到郁青,柔和地笑了笑,双瞳复又潺潺春水化开一般蛊惑人间。
“没事,这些布料是你要用的么。我送你,顺道帮你拿回去。”
沈昀边说这话,玉指一掀,边从善如流地从国师手里抱回所有白色底色的布料。
虽然口里对国师道了“谢谢”,但语气礼貌又疏离,目光一刻无不停留在郁青脸上。
郁青木讷地点了点头,忘了前因后果,一时间只是被盯得脸红。
沈昀貌似很轻松地单手捞着布匹,转而低下头,温和地对着郁青,“你寻这些布料,是要为我做些什么吗?谢谢你,阿青。”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的心跳,快得也几乎要跳出胸腔。慌乱中,她这才发现,国师比她高半个头,沈昀却比她高出一个多。
国师身为女子,脸已经够好看了。可他的脸……
“咳……”气场被沈昀四两拨千地莫名压制了半天,又被明晃晃无视了半天,怔怔盯了沈昀许久的国师脸终于皱成了一团儿,神情却已然恢复了清冷的威严和孤傲,“看公子这副皮囊,你该就是沈慈的哥哥,将来要继承国主那位吧。本座回来得匆忙,是还没来得及拜访你……”
“嗯。”沈昀回答地简短又温和。
国师脸上却是挂不住了,沈昀粘在郁青脸上的目光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子寒意,她索性向前腾挪几步,展开臂,把郁青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算了,既然你也不是虚与委蛇的人,我就不同你浪费唇舌讲场面话了。我现在问你,你明明才来,你为什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敢说,这些布是碧……郁青寻来给你的?”
沈昀不答,只是淡淡一笑。
这反应无疑更加刺痛了国师,她心一横,干脆快刀斩乱麻,“我告诉你吧,她找这些布料,分明就是要做东西送给我哥的。她跟我哥,论身份论外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不过一个脸皮薄,一个性子闷,那层窗户纸不知道捅破没有,不过应该也该快了。啧啧,就算你长得不比我哥差,但你也不过一介凡人,有今生,没来世。而我哥跟她,可以生生世世下去。你啊,就算有几分本事,也永远不可能撬了我哥的墙角……”
沈昀目光平静,理了理手中布匹,从容优雅地把其中混杂的一点儿金色料子摘出来,十分坦然地递回国师手中。
“这个应当不是阿青挑的。物归原主,我替阿青她谢过国师。”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国师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似是被刺激地不轻,再也无法顾及人前一直绷着的那副清贵神秘人设,脸完全垮了下来。
默了一瞬,国师似乎想到了什么更不好的事情,脸色极不自然,抬手扶上了突突直跳的额角,声音也没有了之前的底气与力气,只剩下不可置信的颓然。
“罢了罢了。你到底有多了解她,你怎么一眼能够看出,哪些料子是她选的,哪些又不是。这你总该能够回答我了吧?”
再这样僵持下去情况显然不妙,郁青选择站了出来,斟酌着开口,“沈昀公子,国师大人,有什么,我们后面再慢慢聊不是?这天看起来也快下雨了。我们再耗在此处,淋了雨,糟蹋了这些布料,不也可惜么……”
国师与沈昀难得一起抬头看天,青天白日,晴空碧洗。
快下雨了?他们可还没瞎。
但两人难得默契地没有拆穿郁青慌不择言的谎。
国师心情复杂地看着郁青,眼眶水雾弥漫,“看来到底是你变心了。诶,也怪我哥那个榆木脑袋,看来到底无福消受美人恩……”
郁闷咽了咽口水,无语凝噎。
我就说了一句快下雨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你怎么就直接跨到看出来我“变心”了?
沈昀定了定神 ,目光里没有什么深潜起伏,只眉头微蹙,神情端肃,“国师大人,看得出,你对郁青没有什么歹念。虽然不知,你为何一直在找寻阿青的下落,但我希望,以后不管是醴渊,还是阿青的事,你都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你希望她好,和你做的事真的是为她好,很多时候,完完全全是两件事。我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与巫蛊之说,你且不用在我面前白费唇舌。至于,王兄的病情,到底因何而起,我会继续去查。你最好期待,结果与你无关……希望你好自为之。 ”
国师斗志全无,哭丧着脸,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无力感,这会儿便只记得说一些骂骂咧咧的话,嘴上讨点儿便宜,“呸,你一个凡人也敢对我说教,小心水麒麟他回来了,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牙都找不到地儿。看你还怎么顶着你那张明晃晃的小白脸,勾引我前嫂子……我前嫂子跟我哥来日方长着呢。”
像是担心沈昀听得不够清楚,“前嫂子”几个字国师足足拖长了音。
前嫂子?
怎么还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了??
郁青怔在原地,脑子蓦然痛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站立不住。
沈昀神色一紧,一手虚扶住郁青,“我送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大概是意识到郁青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国师倒是学乖了,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没有再咋舌扰乱。
只是在沈昀与郁青留给她一个背影时,不咸不淡地吐了一口气,“我说了这么久我哥,她却只字不提不问一句我哥是谁。你觉得,她是真心不认识我哥,还是有意避开呢?要我说啊,要真是不重要不关心的人,又哪有刻意避开的必要呢?”
闹这么一趟,郁青心里的弦一直紧绷,这会儿卸下了,额头突然烧得有些烫,一时之间,没有听清国师在背后说了什么。她只感觉到,虚扶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然后,沈昀玉石般好听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到她的耳边。
“刚刚倒是忘了解国师大人一个惑。我素日只穿白色,而阿青又只喜绿色。这堆布料没有绿色,只有白色,所以我猜得到阿青是为了给我准备。大红大紫的品味,阿青跟我这样的俗人,自然也无福消受。还有,我不知道国师大人对阿青口口声声所谓十分了解的自信,底气究竟来自什么,至少我知道,阿青平日最不喜的,应该便是金色罢。”
……
天光透尽,染遍西窗。
沈昀一边望着窗外伶仃落花,一遍玉指轻捻慢拢抚琴,只是越抚琴,心越像被一根细细的刺反复戳中,心绪越发不宁。
裴易在一旁垂首恭谨,“公子这次,想让我查什么人?”
“我们凡人,和这落花一般,只能活一世,跟人的缘分,注定也只能留存一世吗?”沈昀自顾自地轻声说着裴易没法回答他的话,从琴座处离开 ,又从窗柩上拈起一抹残白配着惨绿的花瓣儿,陷入沉思中。
“除了之前所说国师的形迹外,我想让你帮我再查国师的哥哥。”
“哥哥?没听说过,当今国师还有一个哥哥啊?”
裴易几乎脱口而出。
不仅他没听过。连天天把国师挂在嘴边宝贝得不得了的国主沈慈,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要真有哥哥,以国师飞扬跋扈的性子,还不跟他一样,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由于过于惊骇,裴易想也不想直接就否定了,周遭气氛瞬时凝固。
“那、国师的哥哥,公子这儿可还知道其他信息?”
这样突然伤春悲秋的沈昀,简直比从前那个看起来温暖实则骨子里淡漠,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人,更让他心里莫名愁得慌。
但裴易愁归愁,沈昀的命令,他还是会认真去听,也会认真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