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很快明白——假凤虚凰,这是一个有意女扮男装的姑娘。便也没想拆穿,见这个人也没被撞得厉害,道了生歉,堪堪拂过,惦记着找裴易一事,当下行礼准备离开。
“你……你果真是碧岚?”面前的“青年”嘶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郁青头皮一阵发麻。莫非她能一眼看穿十方六道的本相,看出来她是往生海边那个散鬼碧岚?
“从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了吗?我哥,我,还有水麒麟……”
一些已散去的疼痛蓦然又开始作乱。郁青努力搜寻,也没有想起来何时与这个人以及她口里的哥哥、水麒麟片刻结交相识过。
好像确实有一些记忆,凭空抽出了。一旦有人念到那段记忆里存在的人,掐头去尾而失去记忆的那个人就只剩茫然的痛——
郁青委实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又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滋生——
她不讨厌,甚至说有些喜欢眼前这个人。
就像武功全废的人依然有从前的肌肉记忆,对于眼前这个照道理第一次才见的人,她好像习惯性不可控地带了好感与亲切。
“我想找一些布料做百家长寿被,你能帮帮我吗?”没有去计较究竟,眼下找布更为重要。
裴将军说到底也是男子,还是找女儿家帮忙找布料更为妥当。
这个宫里郁青也不认识别的人,今日她撞的这个,虽然说的话让她天灵盖都发麻,但看上去她足饰珠玑,腰金佩玉,衣裘冠履,莫不贵重。且在宫里出入自由,想来至少是个能帮上忙的贵人。
是以,适才郁青斗胆开口,提出央她帮忙找料子。
“哈?你要做被子,是想给我……沈慈?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我哥做的……噢不,我哥没要转手丢给我的装食盒的套子,针脚不济就算了,还生生比食盒大了几个尺寸……”
眼前的人如遇故人,一脸喜色掩不住,自顾自沉浸在细枝末节的回忆里滔滔不绝。
说了一会儿她也感觉到不对,眼见碧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来是自己揭老底揭得太多了。
也对。在她的记忆里,碧岚向来脸皮薄、总是挂不住。
咳……
心生歉疚,她赶紧找补:“你刚才说布料是吧。司衣坊今天没人当值,我带你一同前去找找,你相中什么布料相中多少,也别怕糟蹋腌臜,一齐拿回去,不够再找我,放心大胆去做便是。”
郁青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这话过于自信,甚至,说是自负也不为过。
司衣坊只为国主而设。除了醴渊国国主沈慈本人,就算是后宫的高位妃嫔,也不能轻易当着一介外人许诺,司衣坊的布料你想选什么选什么,想带走多少便带走多少——
这位不知因何原因女扮男装的姑娘却说的如此自然轻松。
对了,她刚才好像还直呼了沈慈名讳?
郁青惊是惊,却是不疑,没来由相信她。
往生海边无日月。她自己的性子算是抱全守缺,便就一直打从心底里欣赏明快爽直之人。
对眼前这个姑娘的欣赏,便是如此。
……
司衣坊内。
彩晕锦、雨丝锦、浮光锦、织金锦;
妆花缎、花软缎、古香缎、素软缎;
平素绢、提花绢、天香绢、浣花绢……
饶是翻遍三界话本,自觉已经算颇有见识的郁青,也在这一片满目琳琅里挑花了眼。
她想了想沈昀平日多着白色,是以搜寻了百余片绣文多有山云鸟兽、藤蔓植物,式样清雅的布料,又团了几处上好棉花。
百家被跟百家衣一个道理,除了御寒以外,民间习俗里多向众邻亲友讨取零星碎布,缝成百家衣给小孩穿上,谓能得百家之福,少病少灾。
向众邻亲友讨取零星碎布帛这事,对此时处境的郁青来说显然并不现实,所以她想到用寻百种布料来做百家被的法子。
好在,碰到了这位女扮男装的贵人。
贵人对郁青想法的前因后果浑然不知。此刻正热心、沉浸式地淹没在一堆花红柳绿的布料里。
“诶,碧岚你看这块水红绫如何?”
“那这块金云纹呢?看起来挺贵气的。我哥他喜欢穿金色……”
嗯,都不怎么样。
郁青正想着怎么开口,让对方不要再唤自己碧岚之际。
“不知道国师大人来访,司衣坊司衣有失远迎。”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清秀女官垂手恭谨。
等等,女官叫她身边这人国师大人???
女官口中的国师敛了刚才与她相处时的松弛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清冷的威严和孤傲。
她不露声色地拂开了头上的布条,慢慢板起了脸,一字一顿:“本官以为你们今日都不当值,是以冒昧叨扰,刚携小友来寻几匹料子。”
明明是礼数周全的话,但听不出半分叨扰之意。虽然最后找的全是没什么用处的零碎布帛,但几匹料子这个说法,着实让郁青心下汗颜,无地自容——
尽管郁青抱着事急从权,来时给司衣坊也留了条子,过后定向沈慈说明情况的想法。
女官眸色未变,依然垂首恭谨,看神色似乎已习以为常:“好说好说。既是国师大人之友,身份尊贵,司衣坊不必登记在册。姑娘有喜欢的悉数挑去便是。”
郁青瞪大了眼睛。
什么?
眼前这位假凤虚凰让她一见如故的姑娘,居然就是沈昀让她一定要小心的国师?
第9章 哥哥
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郁青心里默念三遍也没能消化这件事,倒吸了一口凉气。抱着一团几乎要没过她头顶的布料,颤颤地离开司衣坊。步子一脚一脚似踩在云里,不听使唤。整个脑子简直更是乱成了浆糊。
“慢一些,你看你脸皮怎地还是如此薄。”国师冲她笑得招摇。口里说着慢的话,脚下却是大步流星,没有一点要等郁青的意思,几乎半拽着她走。
无论如何,这会儿头重脚轻的她怎么也捋不顺,想不通,她今天出门怎么就没看黄历。沈昀特意嘱咐,让她千万小心的国师,咋就这么好巧不巧地被她撞上了。
偏偏,她对这个假凤虚凰的国师,本该装八百个心眼子,好好打起精神来提防的危险人物,莫名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不争气的好感。
偏偏,高她半个头的国师这会儿还正无比热络自如地挽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一通她完全听不懂、也委实没法真的认真听进去的话。她几次试图抽开手,无不被对方嘻嘻哈哈地捞了回去。像国师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自然更是完全无视周围人黏在他们两人身上微妙复杂的炽热目光与咬着舌头遮着袖口的指指点点。
一句话,凡人的脸面,国师怎么可能懂。
郁青吃瘪地咬了咬唇,不顾手上的酸涩,执意把布料抬得更高,把脸淹没地彻底。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脸与布料夹缝间视线里的地面走,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口气,郁青开始出神。
她其实能看出来,至少目前,国师可能是危险的,但对她,并没什么打紧的恶意。不过对方,好像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她想从对方身上套一些醴渊的秘密,可对方避而不谈,只一股脑地说些她听着陌生的前尘往事,三句话两句不离她的哥哥。更要命的是,国师不管不顾的热情在气势上又完全压制了她。
每当她想解释提醒一句,对方又会马上抛过来十句百句。
郁青张了张口,嘴边想冒出来的话又认命地吞了回去。
“也,不对劲呐。我们这样好像是不大好哈?害,刚刚我可真是糊涂了。”雷厉风行的国师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郁青的心里求爹爹告奶奶的祷告,终于,顿下了大开大合的步子。侧过脸,一脸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
郁青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一高兴,脚上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尽管如此,她抬起头,勉强扯开了一个嘴角发苦抽抽的笑。
国师总算后知后觉良心发现,看到她的脸已经焉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尴尬难堪了。
要知道,传说中醴渊国的国师,法力强大,身份成谜,喜欢独行,男女色皆不近。
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男子打扮的国师,对她各种关照,双标至极。看起来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也不怪大家碍于国师身份,即使再小心翼翼,也要指指点点。
而对郁青来说,虽然平时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但她现在着紧,要是碰到了裴易将军,把她跟国师两个当下的形容告诉了沈昀,她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发生的事,她怎样也解释不清,沈昀好心提点,又那么担心她,她却如此不知好歹,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关心喂了狗?
凡人的小九九,国师更不可能懂。
“对不住。碧……噢不对,你让我叫你郁青。虽然我更习惯你之前的名儿,说起来我哥他现在知道你名字了吗?他那个锯嘴葫芦的性子,不会还没发现他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吧?你们到底进展得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