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岚道:“不想。”
他故作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把竹简展开了半寸长的一片,唏嘘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讨来的消息,可是人家一点都不稀罕。”
他说着把竹简拿起来抖了一抖,似乎在欣赏青竹的色泽,“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竹子,生而无用,比之柴薪还不如!”
他拿起来的这个角度,乐岚刚好扫见那半寸长的空白上,有两个极其眼熟的小字:
渚、丹。
不对,是丹渚!
他说这是“好不容易讨来的消息”,莫非这封竹简上,竟有丹渚的信息不成?
乐岚大喜过望,激动道:“快给我!”
她说着伸手去接,李未阳却轻飘飘地把竹简移到了另一边,道:“想看可以,咱们先开诚布公,把之前的事情说清楚了。”
乐岚一头雾水:“什么事情?”
李未阳忽然正色了下来,叫了她一声:“阿玥。”
他鲜少如此一本正经过,正经到甚至于有些严肃,乐岚被他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度给弄懵了,后脑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他怎么知道她一心想要得到丹渚的底细?
方才还热闹活跃的气氛顿时一沉,四周弥漫着说不出的凝重,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僵了下去。
李未阳的眼底仿佛凝了一股深潭,乐岚慢慢屏住了呼吸,脑里开始疯狂猜测,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问她和丹渚的恩怨因何而起?
问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若是问了,她答还是不答?
若是答了,从今以后两人的关系还能一如往常么?
仿佛如此僵持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她的鼻尖几乎要渗出汗时,李未阳说了一句:“坐好。”
他若无其事地把竹简在掌中收拢好,又抻了开,抻开后又拢好,说道:“这一次你可没法再搪塞我了,我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然……”
她问:“不然怎样?”
“不然以后我就不问了。”他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天命司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招惹上他们?你想说多少便说多少,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放心,才来问一问。”
乐岚垂着眼,默了一默,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两人谁也未言,如此寂静了良久,李未阳率先开口道:“我猜,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想着故事该怎么编?”
乐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编得慢,你见谅见谅。”
他斟了杯茶,幽幽道:“不急,你慢慢想。”
满室重又回归寂静,只有茶炉杯盖的轻微碰撞声,乐岚忽然问:“如果我编的这个故事有些曲折离奇,你会不会觉得太荒诞不经?”
李未阳道:“故事就要离奇些才好,正儿八经的反而没人相信。”
乐岚赞同地点了点头,心跳犹如擂鼓,几乎快将她的耳膜敲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连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的,茶叶颤颤巍巍地在杯中沉浮,连忙又将杯子放下。
她看了李未阳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如此纠结往复了数次,心里忽然又萌出了一个念头——
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不管未来如何,这些旧人是不会变的,天命司之外,仍是一方大好的山河乐土,她有父母,有知己,有友人,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有受不尽的柔情疼爱,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其实早就满足了。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天命司,还能左右她的轮回不成?她可不愿为了一个丹渚,搭上自己现有的太平日子。
退堂鼓一旦打起来,她先前鼓起的“开诚布公”的勇气,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
李未阳已经把茶炉中的水换了三四遍,乐岚的故事却还没编好,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遗憾道:“空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却连个评书也未等上。”
他将竹简往乐岚的方向一推,道:“今天编不出来就算了,你哪天编好了,哪天再告诉我也不迟,左右我听着都是新鲜的。”
他如此说话,乐岚倒不知该怎么答了,看着桌上的竹简,强行没话找话,问:“你是怎么拿到的?我记得你同天命司,以前似乎没打过什么交道。”
“这个啊,”李未阳笑了一笑,道,“东西虽不好讨要,交道却是好打的。我前段时间认识了天命司中一个新来的小道士,恰好是丹渚的师侄,他见我十分关心他的师叔,不时打听问候,以为我一心向道,想要拜入他门下修炼,便热心向我引荐。只可惜丹渚真人孤标峻节,从不纳徒,那小道士十分过意不去,我便问他讨要一副丹渚真人以往修炼的生平经历,带回去以此为鉴好好观摩,他便刻了这卷竹简给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沉吟道:“只是此人的来历实在深藏不露,这上面只记载了从他四十年前拜入山门,到闻诏赴京加入了天命司,这短短数十年的事情。而据那小道士所言,他入门之时,修为便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距离道家说的渡劫飞升只隔了半层窗户纸,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天劫却迟迟未至。修仙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敢妄加揣测,此人既然难以对付,你以后遇上了他,还是多多提防些。”
“他的修为怕不止登峰造极那么简单。”乐岚道,想了想,还是将那黑蛟龙鼓的来历咽了下去,只道:“我在藏书楼里发现了不少法器,不是一般的修士能驾驭得了的,少说也要有半个神仙的法力,只是不知道如此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因何愿意自降身份,加入什么劳什子的天师府。”
李未阳听她说话,却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我之前怎么没觉得,原来你对修仙一道钻研颇深啊。”
第37章 .南渡桥头
“我……”她言辞闪烁了一瞬, 旋即道:“我在家中听先生们说起过,耳濡目染, 自然也略懂些皮毛。”
冷将军生平最大的忌讳就是这些怪力乱神, 他府上的哪位先生有这么大的胆子, 敢同郡主讲起这些修道上的事?
摆明了是在胡扯。
他发现,越是谈及天命司和丹渚, 乐岚就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她似乎总是在遮掩些什么, 自从端午之后,每日除了在家中深居简出,便是在天命司附近转悠, 谢颜身为她最好的朋友, 对此竟一无所知, 全然被蒙在鼓里, 可见这个秘密非同小可。
李未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念头按下,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他查完斧师山查国舅府,查完了国舅府,紧接着得到重钧的消息, 顺藤摸瓜查到了安阳王府,简直快要忙成一只陀螺。
从中倒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还没能腾出时间静静心, 把三者中丝丝密密的关联捋清楚,又碰上乐岚这一番节外生枝, 在他这个陀螺的身上狠狠地加了一鞭。
乐岚把竹简拿在手里, 摩挲着上面的牍片, 面上却带了些期待的颜色,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丹渚之间有过节的?”
她心中想的,约莫是他见自己近日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便留了心注意,加上之前的种种迹象,推断出了结果,并且十分周到地替她排忧解难,她为这种不告而宣的默契感到十分愉悦。
她所料的其实不差,李未阳确实发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暗中留意,这才发现了重钧。
只是那时他只以为她的反常是由重钧而起,却未曾往天命司这一面怀疑,直到重钧无意间说漏了嘴,他才发现这丫头背后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小动作。
他道:“你还记得那个斧师山的少主么?”
重钧?
乐岚一怔,问:“他怎么了?”
李未阳将那夜同重钧的谈判说了,这些事情对于乐岚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相反,还能提醒她早作提防。
说到重钧竟然答应了他的三个要求时,乐岚心中一震,暗叫了声“不好”。
李未阳只当他是安阳王的遗腹子,还是个没什么头脑的愣头青,因地制宜做了计划,这计划从源头上便是错的。
而重钧分明不是,却还顺着他将错就错,其中必定有鬼!
她问了一句:“你要带他见什么人?”
“不是我要带他见什么人,而是有人想见他,所以我才带他去见。”李未阳道:“太子知道了斧师山的事,觉得这场陈年旧账能翻则翻,边境好不容易才太平了下来,正是休养生息的紧要关头,倘若能够招安,化干戈为玉帛总比再起内乱来得好。”
乐岚闻言默了一默,李未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若回去晚了,夫人怕会担忧。”
“我这便回去了。”她说着将竹简收起来,笑道:“这个,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李未阳道,乐岚站起身时,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不肯放心,叮嘱了句:“不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丹渚也好,天命司也罢,暂时先放他一放,千万不可像上次那样轻举妄动,倘若有什么三差五错,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侯爷和夫人着想,不要让他们老人家担忧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