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二楼,方澄脸一阵儿青、一阵白,关上窗户,将满城的嘲讽埋怨隔绝在外。手心发凉,贝齿咬破了唇瓣犹不自知。
他们遭罪,她难道就不委屈吗?
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居民能早日从噩梦中解脱出来。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她初衷是好的呀。平白得了一身骂。居民不安慰她就算了,哪儿来的得脸责备她?
付长宁回来付长宁回来,就算付长宁回来,又能做什么呢?这漫天的术法她都没办法,就凭付长宁那半吊子水平,丢人现眼还差不多。
大街上传来三三两两居民交谈声。
“付长宁现身了,就在玄武大道青铜鼎旁。说是要消除漫天窗花,中止噩梦。”
“你觉得可信吗?”一人迟疑道,他可不想有了希望又失望。
“这话说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轮得到咱们信不信?”另一人嘲笑对方假清高,“现在门口的狗闭眼都得做梦。付长宁要是真能让我不做梦,让我好好睡一觉,我给她在村口立个金身像,天天烧香拜她。”
“咱们去看看吧,她要是能除噩梦,我也不拜佛祖改拜她。”
“丑话说在前头,她要是再向方澄那样害人,我就砸了她的礼乐殿。”
“......”
一点儿人相信,一点儿人不信,大多数人跑去看热闹。总之不管目的如何,玄武大道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无一例外,视线全数集中在一身鹅黄色衣衫的付长宁身上。
第70章
短短两天, 天空中窗花咒术快速扩张,浓郁得几乎要掐出实心来。咒术似阴沉的铅灰色雾霭碎片弥漫在城镇间,明明是大中午, 却天高不见日、叶深不看绿。
像是从头到脚压了一床极为厚实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方澄推开一扇窗户,双臂环胸,盯着玄武大道中心的付长宁。
经算子收到信儿, 百忙之中抽身过来, 脚勾起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寄希望于付长宁。这场窗花祸事牵扯面积实在太大,若能在此中止,简直是功德无量。
刚坐下便感到周身骤然清寒, 扭头一看, “聂倾寒?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下巴微抬。随侍弟子领命,搬来两个凳子。
聂倾寒板着一张脸,撩起衣摆径自坐下, 经算子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面色不虞的程一叙。
两人指尖凝气,想来刚动过手。
聂倾寒报复心重, 程一叙咬上谁就死不松口,这俩都是极为难缠的主儿。夹在他们中间容易被波及,经算子头顶压力有点儿大, 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付长宁等到午时三刻、阳气最重之时摊开掌心, 一人高的硕大符咒直直地飘到空中, 她借阳气催动符咒。
符咒发出十分醒目的红色亮光, 亮光所到之处, 漂浮着的雾霭碎片当即凝滞、认主一般向着符咒冲过去。
像无数条深不见底的黑色长河汇聚在中心的那一抹鹅黄色身影上。
这‘万川归海’的景象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撼不已。
最先是一线阳光穿透黑幕射出, 似烟头把黑色幕布烫开一个窟窿, 然后窟窿星火燎原一般迅速蔓延,直至将幕布烧尽。
天光大亮!
“啊啊啊快看,是太阳!”
“阴云散了,太阳出来了,这下子正常了!”
“我们终于摆脱噩梦了!”
“付长宁万岁,我要给她立金身点香火!”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付长宁万岁!!”
......
众人的欢呼声似浪潮一波儿叠着一波儿,压抑了几天的沮丧、怨怼、绝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借着此刻的感激、兴奋一股脑儿全数叫吼出来。
而这个突破口,是付长宁顶着众人的不解与冷言冷语一点点亲手撕出来的。
众人对付长宁的感激敬意也顺势冲到了顶峰。
这种敬意几乎无人能撼动,仅仅是远远地听着,就令人心神颤抖、头皮发麻。
方澄放在胳膊上的手渐渐地收紧、抓皱了衣物,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确实实被震撼到了。
经算子露出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撑着椅子起身,揽着付长宁又高兴又欣慰,“长宁做得好!比你师兄强多了。”
聂倾寒久久不能回神。视线停在付长宁身上舍不得移开。
付长宁三年的陪伴早已深入骨髓,他清楚她的活泼乐观、温和良善,也知道她的偶尔害羞、自卑胆怯。
面对众人的指责谩骂阴阳怪气儿,她多是局促不安的,然后打碎了牙和血吞、再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今天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护着她的。可看起来,她并不需要。
玄武大道上的她自信张扬,一抬掌,金色符咒顶天立地,扫浊瘴、清天光,万千恶咒尽归掌心。
聂倾寒平生第一次同众人一般对一个人心生敬意,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心上人。
“长宁,恭喜你。”聂倾寒上前两步。有些心跳加快,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得收拢。
聂倾寒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有毛头小子的青涩紧张了。
倒是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心痒。
付长宁摆了摆手,嘻嘻笑道,“同喜同喜。我能成事儿,还得托您的福。要不是前两天你在方澄面前放我一马,我哪儿有今天呢。”
她误会了。
聂倾寒笑意微敛、眉头皱起,“长宁,那天我是来调查窗花之事。我到这儿以后才知道方澄在这里,你更是突然闯过来......”
“哦哦明白的。”聂倾寒话还没说完,付长宁便毫不客气打断,语气十分敷衍。
她并不想听他与情人的百般纠葛、转角还是遇到你的故事。这种故事只会提醒她,她夹在他们中间上跳下蹿的样子可笑极了。
“你明白什么!”聂倾寒语气很差。
付长宁吓了一跳,怎么突然间脾气这差。
呿,果然他只有对着方澄才露出温情的一面。无比庆幸她放手了。
程一叙上前两步挡在付长宁身前,凉凉道,“你冲她发什么火,当谁都愿意听你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么。恶心狗还要看主人点不点头。”
“有你什么事儿?”聂倾寒道,“我劝你先顾好自己。无边崖异动,里面那位说不准就要突破桎梏。他要是出来,你觉得他会放过亲手送自己进去的人?”
程一叙咧嘴露齿笑了一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时候动怒了。
看吧,聂倾寒行事之无理取闹,连程一叙这个铁石心肠的都看不下去了。付长宁连连点头,顿了一下,说谁是狗呢?!
“程一叙,你是损他还是损我?”
程一叙头也不回,“我替你出头呢,看不出来?”
嗯,你也没否认自己在损我。
经算子朝付长宁摆了摆手,‘这两人不对盘,你但凡有点儿眼色就别掺和,别上赶着当炮灰。’
付长宁想想也是,“经此一役我元气大伤,胳膊腿啊疼得不行,我需要静养恢复修为,就先告辞了。你们继续,继续。”
付长宁离开玄武大道。
听经算子说,她走之后两人大打出手,闹得比窗花之祸时更严重。多亏弼主路过调停,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才心不甘情不愿罢步停手。
小断指进城后没跟着付长宁。
他饿了,要烤鸟,城东的野林里柴火最多。那里有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吃完了还能裹着干草睡一会儿。
捡柴、点火、烤鸟,一气呵成。
小断指吃着烤鸟,嚼烂了碎骨咂汁水,边吐骨渣边往土地庙里走。
不怎么好吃,像嚼木头一样,要是再肥一点儿就好了。
庙里有人跪在蒲团上对着土地神像叩头。
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种地男子,身形瘦弱,有点儿大龅牙,衣物上都是补丁,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合掌作揖的指缝里也是黑色的陈年旧垢。
右手边放着失了半截把的卷刃锄头。
“土地神,我家闺女身子本来就要汤药吊着,差得很,这成宿成宿的噩梦做得她眼窝凹陷发青、瘦成皮包骨头。我是真的怕她还没病死、就先硬生生给熬死。”
大龅牙把准备好的贡品橘子、馒头放到破瓷碗里,推到土地神像前,虔诚地连叩三个响头,“东西我都献给土地神了,求土地神显显灵,除了这噩梦吧。求求土地神,哪怕看在这吃食的份上也让我闺女好眠一晚。”
小断指道,“不过是个破泥胎,真把自己当神了。你有求它的功夫,不如去给你闺女一闷棍,自然安眠。”
哪里来的浑小子,满嘴胡咧咧什么,怎么能对神不敬!
大龅牙忙跳起来捂住土地神像的耳朵,念叨着,“有口无心有口无心,您别听他的。”怒目而视瞪着小断指,“我警告你,你再咒我闺女我打死你。”
小断指拾起橘子往嘴里送润喉,馒头也没放过,在衣襟上擦了两下揣到怀里。
大龅牙大惊失色,忙跳下来抢,“那可是给土地神的贡品,是我攒了三天的口粮才换来的,你别动,快还给我。土地神生气了不救我闺女了可怎么办。”
“还?你说是你的它就是你的吗?贡品上可没写名字,无主的东西谁拿到就是谁的。”小断指身手灵敏,把着大龅牙耍得团团转,“贡品明明是我的,你别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抢我东西。我年轻力壮,有得是力气和精力,不打你已经是给你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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