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絮絮叨叨。
沈朝玉绕去屏风后,边解襟口的系带边道:“嬷嬷,不用麻烦了。”
突听“叮”的一声,沈朝玉手一顿,低头看去,一支金丝蝶簪躺在地板。
他俯身,将蝶簪捡了起来,端视半晌,将它放到一边桌上,而后换了件家常衣裳。
“大公子,哎,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嬷嬷惊道,“二老爷请饭,你不去吃席?”
“不去了,”沈朝玉随手拿起一册书卷,斜倚着窗边的榻,“嬷嬷,传饭吧。”
“哎,哎。”嬷嬷欲说什么,看他一眼,摇摇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门去了。
沈朝玉却突然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杨花飘落,有一絮飘到他摊开的书卷间,沈朝玉又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的香气。
他伸手掸开。
嬷嬷领着侍婢进来布置饭菜,过去叫人时恰见大公子望着窗外,忙道:“大公子,饭好了。”
沈朝玉这才将书册放到一边,信步走了过来。
侍婢们红着脸一阵窸窣。
她们不敢抬头,只能看着来人月白色广袖拂过凳面,又听着对方调羹偶或碰到瓷面的轻轻的碰撞声。
一个侍婢上前布菜,布菜时忍不住看了眼公子。
大公子双目微垂,拿着一双玉筷时,动作亦优雅得像一幅画。
无人不爱这样的公子。
他是汴京城大部分姑娘的春闺梦里人,亦是她们这些侍婢们遥不可及的梦。
她们听着他的事,暗地里偷偷讨论着他,每个人为能轮值到夜班而欢心,为能得他一眼而雀跃,可又深刻地知道,他是天上的明月,不是她们可肖想的。
她们看着他定了亲,定亲的女子端庄大气,她们偷偷地去街市上窥过那女子打马扬街而过时的背影,潇洒、恣意,与她们一看就不一样。
宰辅府的千金,理当如此。
公子也当配这样的人。
嬷嬷看着这帮人心浮动的侍婢们,咳了声,对着沈朝玉道:“公子吃完了?可要再来一点樱桃浆酪?那浆酪的方子可还是莲翀郡王那传来的……”
沈朝玉袖手:“不用。”
人已经去了内室。
侍婢们端盘列队而出,嬷嬷出门前,又忍不住回望了眼,才将门阖上了。
沈朝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卷书册压在胸口,风透过窗,吹得他长睫微微颤。
沈朝玉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晋阳府,还看到了那个扎着双丫髻的江蓠。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马面裙,头上带着块红帕子,在一群男孩子中扮新娘,见他来了,趾高气扬地对他道:
“喂,沈朝玉,你来当我的新郎好不好?”
沈朝玉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觉得奇怪。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这个人,连梦都没梦到过一次,可此时,却突然梦见了她,连她脸上蹭到的灰、以及眼睛里的狡黠都一清二楚。
他长久的沉默似乎让女孩生气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道:“李子见,你来当我新郎!”
虎头虎脑的男孩答应了。
沈朝玉看着那两人玩在了一起,一群人像风一样,卷过红砖土建造的院子,又卷去了东边的小巷,热闹得尘土飞扬。
突的,画面变了。
红衣女孩换了绿衣,双丫髻上的红绸换成了绿绸,立在白墙下,讷讷地道:“他们喜欢请我吃东西,关我什么事?”
沈朝玉听见自己说了几句话。
女孩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随着他那些话,她突然一抹眼睛,“沈朝玉,你等着!”
“我要你那些朋友全都喜欢我,我要让他们绝交,搅得你鸡犬不宁!”
小姑娘瞪着他的那双眼睛被怒意点燃,成了瑰丽的绯色。
……
沈朝玉睁开了眼睛。
他望了会头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榻上睡着了,起身,书卷落地,沈朝玉俯身去捡,目光触及一抹金色。
在看到那金簪时,突然顿了顿,白天女子那截柔顺得、好像谁来都能掐断的细颈突然浮现在眼前。
温顺的、柔和的,与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去桌边,茶水在小瓮上温着,喝了口茶,才去了床边,合衣睡下。
天还未明之时,定国府大门被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敲响。
“公子!府台道流匪作乱,莲翀郡王八百里加急,求公子相助!”
“圣上那边呢?”
“圣上已命附近府台调兵,命公子从旁协助,这是手谕。”
“备马。”
沈朝玉道。
**
江蓠回府就发现了那支蝴蝶簪不见了。
命小厮回去找,也没找到,原想第二天问问沈朝玉,可他竟然一连半月都未曾出现,后来才从书院其他学生口中得知:他是奉了御命去了江南府道台,帮助莲翀郡王平乱。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惊讶,褚莲音笑着摸摸她头:“不用奇怪,沈朝玉师从方莱先生,当年童生试一路考到州府,虽最后殿试缺了席,可他当年那首《吊民赋》却是人人称颂的。”
“当今早就有意让沈朝玉入朝,但他一直推辞不受,赖在学院里不肯挪窝,前些年还去游学……不过,做学生做到他这样,可真真是……”
后面的话,江蓠没仔细听。
沈朝玉于她,从前是个话不投机的旧人,现在是未来姐夫,少接触微妙。
以江蓠从前经历,扯上男子,总会让她与姑娘们产生龃龉——她那般欢喜大姐姐,可不希望大姐姐对她因此心生芥蒂。
所以,沈朝玉能远便远最可。
就这般又过了小半月,又是一次休沐。
江蓠自一大清早,就起了床,穿上一身磨旧了的青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
她于这些花草总是很有心得的,以前在江南总督府时,阿爹还特意为她修了一个百花园,百花园内的花全是她培育的,十八学士、重紫莲台,那些在外面一株都罕有的花,她培育了许多,一眼望去,千芳尽开,似山澜花海;常有游人骚客慕名而来,欲求园子一观。
不过,都被阿爹拒了。
也许是那时过得太嚣张太不知转圜,才得了那一场滔天之祸。
思及此,江蓠垂下头,专心地用花剪修起一株兰花的枝花枝的。
“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正修剪着花枝,褚莲音的声音便自院门口传了来。
江蓠抬起头来,恰见褚莲音一身蓝衣穿花拂柳而来,只是她迈步快,这一条榴仙裙被她穿出了飒爽的味来。
褚莲音一见她,眉头就是一皱:“阿蓠妹妹,你在这作甚?家中花圃自有花农料理,何须你亲自…”
“我喜欢嘛。”
江蓠打断她,轻轻减去一斜出的枝丫,而后将花剪递给眉黛。
眉黛拿着花剪下去,江蓠不慌不忙地将手浸到旁边的清水盆里,洗净擦干,才道:“大姐姐寻我,可是有事?”
“自是有事,”褚莲音道,“阿蓠,前两回休沐,第一回 你说刚入书院,功课还不适应,要在家学习;第二回你说身子不适,不想出门,这回总不能再不应了我吧?”
“可……”
江蓠才说了个可字,剩下的话就被褚莲音一瞪给瞪回去了。
褚莲音:“阿蓠,你知道在家闷着会变成什么?”
江蓠:“什么?”
“前番我与森柏他们去密林狩猎,狐狸没猎着,却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些花蘑菇,全长在阴暗的树影子里,山里的老樵夫说,这蘑菇就是一直蹲在那影子里,才长出来的。”褚莲音看着她,“阿蓠,你可不能变蘑菇。”
江蓠心说,她当然不会变蘑菇,她会变…
变什么来着?
可就是想不起来。
褚莲音却已经趁机拉了她进房,嘱咐眉黛取最近新做的羽裙出来。
最近汴京的闺秀圈里又流行羽裙,说起来这羽裙还是外邦传来的,以轻薄的榴仙纱做外幅裙,裙下串着羽毛,跑起来时,那羽毛便也会随身姿摇曳。
还有那讲究的,会拔了孔雀的尾羽做坠,配上一色的纱,——不过,孔雀翎却是太贵了。
宰辅府不算穷,可也不会花那钱去买孔雀翎。
江蓠身上这件就是普通的白羽,只是这裙一上她身,便贴合得像为她量身定做,尤其是她袅袅立在那,表情无辜,更有股仙氲之气,如……
“九天玄女下凡尘。”褚莲音看得呆了记,而后一击掌,“就这件了。”
“眉黛,替你家小姐好好梳个头,就……堕仙髻吧。”
褚莲音忙得团团转,江蓠像个被摆布的布娃娃,过了会,全部打扮好,褚莲音绕着她转了一圈,突然道:“等等,还差一点。”她按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黛笔,沾了珠粉,在她额头画了片羽毛。
那珠粉是真正的珍珠粉,调和了不知什么东西,涂在脸上不会掉。此时,那珠粉绘制的羽毛泛着隐隐的微光,刹那间竟将她那双眼睛点亮了。
褚莲音让江蓠看向镜子:“阿蓠,你看,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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