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见他拿着自己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帕,又看见他不过轻轻动了动手指,方帕上沾染的灰尘便一并消失,心中的担忧消散了些,只是疼痛不减。
她又想起了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寒熄于毛笔峰上寸步难行,想起他便是眼前这身月华白衣上沾了野草,想起他便如此刻般簪着的银簪凌乱了发丝……现在不会了,这一次他们不曾在乱世中相遇,也不曾有岁雨寨分食神明,俗尘碰不到他,她……也不该能遇上他的。
寒熄握着方帕一步步朝阿箬靠近,阿箬忽而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不祥,往后退了一步又险些踩上身后人的手,于是就此停下,再去看,寒熄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在看她。
不,以他的视线,阿箬微微垂眸便能落在自己因呼吸凌乱而剧烈欺负的胸腔……他在看她的心口。
阿箬能明显察觉得到身体里的两道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声,都很紊乱,却如不同节点的擂鼓,凑得近了,就好像有一道是从对面寒熄的身体里传来的一样。
寒熄的右手握着方帕,没及时还给阿箬,他慢慢抬起左手,看向眼前这个瘦弱娇小的少女,手掌悬于她心前,掌心距离她的胸口只有短短一寸,就此停下。微微金光闪烁,阿箬觉得像是有一束阳光照入胸腔,烫了一下她的心脏,而后寒熄收回了手,再将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阿箬。”他这回不似前两次开口一般游移,抿嘴露出淡淡的笑意:“必然是你。”
寒熄抬起右手,将方帕递给了她。
阿箬愣了愣,接过手帕,猜测于心间生成,不知是喜是悲。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再看了一回寒熄望向她的眼神,更加确定……他不记得她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看她的,虽然他几乎没有生过气,对谁都是一副冷淡又温柔的模样,可他看阿箬的眼神不一样。阿箬经历过,所以知道什么是在乎,什么是试探。
以前的寒熄只要阿箬一回头,必然能对上他的眼神,只要阿箬对他笑,他也必然眉眼弯弯地回应,他很好哄,即便心中不悦,却也不会对她皱一下眉头。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将这世间杂物都摈除在外,唯留她一道身影,他看她的眼神……很亲近,像是一双凡人的眼,有喜有悲,不是现在这样的。
这没什么不好……
他们本就不该相遇。
那些离多聚少,绝大部分都是痛苦的三百多年,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够了,这也本就是……她心所求。
阿箬如大梦初醒,像周围的人群一样,在寒熄面前缓缓垂下了头,双膝跪下,道一声:“神明大人。”
寒熄退了一步,又见她弯下腰仿佛要磕下去,眉心轻蹙,指尖微抬,将阿箬扶起,看见她长裙膝盖上的灰尘,心有不满,又弹指扫去。
“不知神明如何知晓小女子名讳……”阿箬没敢抬头,也没敢睁眼。
就让一切缘分断在此时此刻吧,阿箬不敢冒险,也不敢面对忘记一切的寒熄,豪赌未来。他们之间的牵挂已然于时间倒流时被抹去,那就不该再于此刻相见。
遇见她,更像是寒熄的一场劫,阿箬希望寒熄此生……无劫无难,平安顺遂。
寒熄眼神中闪过些许诧异与失望:“你不认得我?”
阿箬的手还在颤抖:“我……该认得您吗?”
“应当认得的。”寒熄又看了一眼她的心口,轻声道:“毕竟,我的心在你那儿。”
阿箬猛然惊醒,她豁然明白了过来。
是啊,寒熄的心还在她的身体里,她并未将一切罪责还清,虽然阿箬不知为何已经跨过那一世了,寒熄的心却还在她这儿,陪着她从小到大。虚无之空中,她无数次挖出这颗心,无数次想要把心还给寒熄也无法做到,如今这一面见了倒好,见了……她就可以把心还给他了。
阿箬终于敢抬头再看寒熄一眼,这一眼,她将永生记得他的一切。
她微微昂着下巴,将胸腔挺起,轻咬下唇,对寒熄道:“何桑爷爷说,我生来便有两颗心,原来有一颗是您的,即是您的,那便请您拿回去吧。”
拿走这颗心,回到神明界,从此神明界有了寒熄的名字,他便再也不用遇见任何凡世的意外,也不必记得那个……曾害过他一条命的小小阿箬了。
“还给我?”寒熄意外阿箬的回答,这与他来前设想的也完全不同。
他忘了许多事,可人生中的重要记忆却并未缺少,神明界的长者说凡间遇难,祸及苍生,万物枯竭,是因为有人改了天命。而他有一劫,下凡唤醒苍生再归来,便可于神明簿上落下名讳,自此命里再无坎坷。
寒熄不明白,若他在此之前从未入过凡尘,又为何将最重要的心留在了凡间,还在一个少女的身体里伴随着她长大。
自虚空之地醒来,便有一字印在了他的脑海。
箬,像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刻在他的心间,所以他才会在结束长者所说劫难后,顺着那颗心的感知找来。直觉里,寒熄觉得拥有他心的人应当便是箬,也曾试想过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定极好,否则也不会叫他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心,如今遇见,却像不熟。
她说要把心还给他。
若真的不熟,若她真不知身体里多出的那一颗心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在说出这句话后,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寒熄不太了解凡人,毕竟在此之前的记忆里,他从未接触过凡人。
可他似乎又很了解眼前之人,她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分辨真伪,情绪。
他可以听人的心声,只要听一听,就知道阿箬说这句话的用意为何。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见阿箬已经闭上了双眼等待他来取回心脏,见她轻皱的眉头与紧紧攥着的双手,还有她那几乎如献祭一般的敞开胸怀的姿态……好像无需听她的心声,也能知道些许原因了。
这种画面,似有见过。
何处见过?
“为何骗我?”寒熄问她。
阿箬睁开双眼,屏息太久叫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茫然看向对方,不解:“什么骗您?”
“为何骗我,不认得我?”寒熄瞥了一眼她已经用力到苍白的指尖刺破的掌心,一瞬动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他牵起了阿箬的手,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瞬,胸腔像是燃起了一团炙热火焰,霎时点燃全身,牵扯着剩余四脏与所有筋脉。
似惆怅,似悲痛,似不舍与不甘,还有……更近一步的欲\望。
寒熄的指腹抹去阿箬掌心的血珠,连带着她的伤口也一并复原了,即便那寸皮肤已经好转,可寒熄的手仍旧贴在了流过血的地方,掌心下温热的触觉,好像曾有过无数遍。
无数遍的接触,无数遍牵过这只手,无数遍感受过她的体温。
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如雷霆劈过,万箭穿心。
这股疼,一瞬压弯了寒熄的腰,他不禁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却将阿箬抓得更牢。
“你怎么了?!”阿箬见他垂肩的那一瞬便将一切都抛出脑后,她连忙上前扶住寒熄的手臂,抓着他的袖子,近到只要再低头便能将脸落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是哪里痛?哪里不适?告诉我……”阿箬的声音很轻柔,满是担忧。
这声音曾经也来过寒熄的耳畔,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何时发生过,分明听过的,分明……在什么地方听过。
眼前视线片刻模糊,化作白雪皑皑的某座城中,某间客栈,身着青绿衣裙的少女就站在他的眼前,想近又不敢更近,她的眼里满是他,轻声又焦急地问他是否哪里不适,要告诉她。
可他好像说不出口,也好像无法思考她话中的用意,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阿箬。
阿箬。
“阿箬……”寒熄再看向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只是她没再穿那条青绿色的裙子了,身上这件淡蓝的衣服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
有什么更改了,却好像什么也没变。
心中的疼稍有缓解,可方才闪过眼前的画面却深深地映入脑海,他看见了阿箬的眼神,一次在他口不能言的某个客栈里,一次在她方才冲过来扶住他的时刻。
她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为何骗我?”寒熄又问了一遍。
阿箬怔住了,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却见寒熄逼近一步,又问她:“你以前也会骗我?”
以前?这一次的他们,没有以前。
阿箬想不了那么多,她只要看见寒熄脑子便是空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遇。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骗神明大人的,阿箬不会骗你的。”
寒熄又觉得不对。
他似乎依稀有印象,她是骗过他的。
修长的手指抓在阿箬的手腕上,他有些过于用力,在细嫩的少女手腕上留下了红痕。寒熄未察觉,阿箬也不曾察觉,两人触碰的地方如水纹流动,顺着阿箬的手腕,沿着寒熄的手指,一寸一寸流淌到他的胸腔。
寒熄又看见了一些画面,看见阿箬红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抓起的他的手,缓慢地放在她的心口,隔着凡人的衣裳,隔着那具身体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了肋骨下跃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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