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晏倾。
徐清圆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亦向后退了一步,一指竖于唇前,做出“噤声”动作。
同时间,徐清圆听到身后一把青年声音:“露珠儿,是你吗?方才好像看到了你的背影。”
徐清圆回过神:这是梁园郎君,梁丘的声音。
徐清圆伸手要将晏倾推入树荫,晏倾却在她碰到他衣襟前主动后退一步,旋身藏入树身后,望了她一眼。
徐清圆一怔。
二人并未说过话,此时目光流动间,徐清圆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徐清圆便向相反的方向引路,口上道:“梁郎君,我在这里。”
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青年笑:“真是露珠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徐清圆整理好心情,抬起头,看到温润如玉的端方青年怀里抱着一盆植物,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也许是昨夜没睡好,他眼底尚有些红血丝。
这便是梁丘。
梁丘早已弱冠,却未成家。
梁丘顺着徐清圆身后的方向眯眸看去,徐清圆紧张地绕到他面前,挡住他的窥探。
她和梁丘一同走过晏倾藏身的树荫旁。
光斑簌簌摇落,树叶哗哗,徐清圆低着头,声音有点儿绷,却轻柔笑:“我帮祖母拿果盘,看到了一只蝴蝶,就忍不住走了远路。梁郎君,你要与我一起吗?”
梁丘望她半晌:“好啊。”
二人并肩徐行,与树荫擦过。
徐清圆看到梁丘怀中抱着的绿叶葱郁的植物,也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白布上透出一点儿血迹。她目光稍顿,默默想到:
梁园中只有这位郎君手腕上常年缠着白布,若是卫渺的死和这位郎君有关,这位郎君手腕上的白布,会不会藏住一些痕迹秘密?
她盯着青年手腕的时间久了,梁丘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手腕,笑眯眯:“怎么了,露珠儿还没看习惯吗?你来梁园才一个月,我早就说了,我这手腕是要割破取血,用血养我的花,日日如此。你现在看着还是觉得害怕?”
徐清圆问:“郎君养的到底什么花,竟要日日哺血?它什么时候能开花呢?”
梁丘耐心介绍:“这是传自西域的花,只有以血浇灌,才能开出最艳的花。长安城每年有斗花宴,到时候我的花开了,我带你一同去参加比试,你就懂了。往年都是我的花夺魁。”
他文质彬彬,目光深情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花盆。此人不爱美人,最爱养花。
此时已经走过晏倾藏身的地方很远,徐清圆不经意地回头,看到叶落如蝶,那气质高远的大理寺少卿并不见踪迹。那位郎君还在观察他们吗?
徐清圆回转目光,继续试探梁丘:“我可以随郎君一同出去?我以为这里轻易不让人出门的。”
梁丘:“咦,不让人出门,你昨夜怎么出去的呢?”
他笑容几分狡黠,向她望来。徐清圆面颊一红,想到正是这位郎君的许可,她才能假托买璎珞的缘故,出门求助。
她低下头,躲开梁丘目光:“谢谢郎君昨夜帮我。”
梁丘:“我帮你出门散心,你不谢我吗?你昨夜的璎珞,是要拿来做什么的?”
徐清圆抬头怔忡,目光迟疑。
梁丘佯怒:“怎么,舍不得?”
徐清圆踟蹰半晌,犹犹豫豫地从袖中取出那拆了大半的璎珞坠子。她纠结万分,梁丘却高兴起来,伸手取过打量片刻。
梁丘把璎珞坠子收起来:“这就算是你的谢礼了。”
徐清圆挣扎一下:“可是那坠子没有编完……”
梁丘笑道:“不必啦,我不喜欢十全十美,十全九美就够了。”
徐清圆面容绯红,呆呆地看着梁丘珍视无比地将璎珞坠子收起来。
她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到底没敢说这是另一个叫风若的侍卫的坠子……这么送给梁丘,真的好吗?
晏倾若是管她要,该怎么办?
梁丘见徐清圆目中怅然若失,只顾痴痴看自己,他心中一软,以为她不好意思。
他有意让她开心些,便低头凑过去:“过两日,我央求祖母带我们去师太们住的寺中玩,你愿不愿意去?”
徐清圆抬头,迷惘:“我们要出远门?”
梁丘浅笑:“是呀,难得的出门机会。山上也很有趣,不去的话,今年就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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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风若回到晏府,进入晏倾书房,见到晏倾正在缓缓卸去脸上的妆,又在不停地洗手,将手搓得通红。
风若疑惑:“郎君被人碰了吗?不然怎么不停洗手?郎君,你真是太害羞了。”
晏倾安安静静,并不回答侍卫。他擦干净了手,走回书案后,听风若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他。
灯火照在晏倾浓长的睫毛上,他端然静坐、不言不语时,如同神祇般圣美高洁。
晏倾轻声:“梁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风若,这个案子,绝不只是一个凶杀案那般简单。但是我想,卫渺应该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很快会找到。
“徐清圆没有告诉我们实话。我想,她要么是凶手,要么,她在帮卫渺保守着一个不能与人知的秘密。”
他闭上眼,想到落叶纷纷,美丽的女郎伸手想将他推入幽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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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兰时在外间睡了。
徐清圆从噩梦中醒来,辗转反侧,起身推开窗,望着夜间浓雾。
雾气如魔血弥漫,一重重包围而来。正如有一夜醒来,她站在云州的屋门口,发现阿爹离开了自己;也如卫渺死的那一夜,她满手鲜血地站在窗下。
天地寂寥,她独面这扑朔迷离的命运。
徐清圆抱住双臂取暖,想着白日时晏倾在园中看她那一眼,也想着梁丘兴致勃勃和她说山上如何好,寺庙如何有趣,每年梁家人去山上玩有多开心。
她很想问梁丘,他还记得卫渺吗?
可她不敢问。
这个世道真奇怪,有人永远不见了,有人仍策划着玩乐。她孤女独行,只怕惹祸上身。
第6章 锁梁园6
“三月廿五,徐清圆寻我投案,称自己醉酒不醒,疑似昏沉中在梁园杀死一女,女名卫渺。但徐娘子诸多行为自证,想让我相信,卫渺虽死,徐娘子却不是凶手。”
黑魆魆的夜中,已过子时,晏倾并未入睡,而是前往大理寺的敕库,查看卷宗。
夜深人静,大理寺这座官衙幽静肃然,风若提着灯,跟随在晏倾身后,走在两侧卷帙浩繁的书架中。
风若一知半解,昏黄灯烛光下,只看到晏倾清扬的衣摆擦过一本本卷轴。晏倾随手取下想要的卷轴,也把不适宜的重新放回古架上。
“徐清圆的父亲徐固是旧朝南国天下闻名的大儒,曾在朝中任职高官。新朝建后,徐固携女隐居于云州,专心教女。然新朝百废待兴,朝廷急需这般名士为国效力,便一直派人监视徐固父女。去年冬,徐固失踪,大理寺疑其叛国,却没有证据。正此时,长安梁家以徐固弟子的身份,向徐清圆伸出援手。大理寺顺水推舟,让徐清圆进入长安,既是监督,亦是寻徐固下落的机会。”
书阁间,只有晏倾声音幽静温和。
晏倾被书架上飞扬的尘土呛到,咳嗽两声。风若急忙上前查探,被晏倾摆手,避开。
晏倾躲开他人的碰触,声音极轻:“徐大儒的案子由我亲自负责。我本应去梁园拜访徐娘子,了解其父踪迹。但年初公务繁琐,又怕徐娘子畏惧大理寺而不肯据实以告,我几多踟蹰,终是没有再见徐娘子。”
风若不服气:“郎君是心善,不愿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打扰一个孤女。徐大儒踪迹不定,您怕有心人借此欺辱徐娘子,只好任由徐娘子住在梁园。”
晏倾摇头,说:“只是不想多生事端罢了。我想梁园在长安便是一个异类,少与外人联络,偏居一隅。这般安静的所在,也许能在查到徐固罪名前,照顾徐娘子。
“她不过二九芳华,却被迫入长安,也是因大理寺无法照看她……我于公不得庇护她,于私便也只能默许她如此了。万想不到梁家有凶杀案,将徐娘子牵扯进来。”
风若道:“你就是待别人太好,才身体到了这个地步,都还在……”
他情绪低落,手中提着的烛灯摇曳一下,将他弄得一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晏倾走到一书架前,将梁家有关的卷宗一一取下。他一边翻看,一边沉思:
“梁家是长安城诸多名门世家中的异类。前朝与新朝交替之际,战乱波及诸多世家,大多世家选择入世,梁家则关起宅门,选择避世。到了今日,新朝已建了五年,梁家只有一位郎君在朝中担任国子监祭酒这样的不涉及实权的闲职,其他人都闭门不出。
“梁家这一代只有梁丘这一位年轻郎君,却似乎也没有进入仕途的意思。梁家郎主自称是徐大儒的徒弟,将徐清圆接来长安,和他们救济的其他孤女一同住在梁园,陪伴梁家那位老夫人享天伦之乐。”
晏倾一一翻看卷宗,又将卷宗放回书架上。
他轻声:“关于梁家的卷宗不齐。风若,明日你去户部一趟,看能否拿到梁园收留的这些女郎们的户籍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