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玄……”满是鲜血的头颅上嘴唇蠕动,看起来十分惊悚。
“我是小玄。”少年缓缓道,“可你不是老师。”
他抱着崔故伶的头颅,走向那道阵法中央。
棺椁犹在,四壁贴着阴邪的符箓。
崔故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倏然瞪大了眼眸。
这阵法是针对桃桃设下的。
藏灵身被囚禁在棺材内,死后会永坠阿修罗海之底,不得超生。
但这世上不止有一个藏灵身。
“我亲手杀死了老师……”
“……而你,杀死了我的小妹。”
少年将那颗头颅放进棺材里,他轻声说,“我们都不可原谅。”
“不,小玄,你不能这样对我——”
“小玄——”
在崔故伶惊惧的目光之中,少年用力推上棺盖,将她的惨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在棺材上钉了钉,扬了土,而后跪坐在了那道阵法里。
手里的心脏变冷了。
他低头,翻出一枚破碎的发卡。
樱花的花瓣碎了一半还可以复原,但消逝于世界上的人却永远都无法回来。
正如那弄堂里的少女,永远永远,都无法再看见她骑在单车上明媚而温暖的笑容。
崔玄一出神地想。
要是没有那样善心泛滥,没有带他回家,没有尝试帮他寻找家人,她还有悠长而灿烂的人生。
岁月悠悠,还可以不紧不慢地走。
幼时的星光,老师空灵的声音,弄堂傍晚的斜阳……
无数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
崔玄一收起发卡,将它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捧着少女的心。
一时,身体缭绕着汹涌的灵力。
那灵力并非黑色,而是摒弃了属性之力的纯粹力量,轻轻拂过那已陷入死寂的心脏。
桃桃收起桃夭,静静看着他
崔玄一的生命力急剧衰弱。
在他身周,浮现起了数道咒术的密语,连接着他与那颗心脏。
他将自己的灵力、生命、灵魂,化作了最精纯的祈愿之力,送给了那颗心的主人。
不能让她死而复生。
但足以让她的灵魂远离困苦,无忧无虑地去往下一个轮回。
“我去陪老师了。”
少年苍白漂亮的脸上略过一抹悲伤的神色。
他轻声呢喃:“结樱,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第282章
天道不公,何以为天道?
乌云散去, 纯白色的大雾弥漫。
月亮红得要渗出血水来,阴森的光芒映照着脚下的苍茫大地。
桃桃走到关风与身旁。
他撑着幽冥灵火幡,跪立在地。
破碎的白幡缠绕在他身上, 遮住了大半恶鬼撕咬后的伤口。
但桃桃仍能看到,他的心口被撕去了皮肉,露出了殷红的、跳动的半颗心脏。
俊美的脸颊也消失了半边, 布着森森白骨。
混着滚烫的血、破碎的肉, 一眼看去与被地狱里被碾碎的恶鬼厉鬼没什么两样。
他几乎被撕成了碎片, 可望向她的目光却是不加遮掩的温柔。
“从前,你喜欢看山、看云……”
“……我喜欢看那些时候看山的你。”
每次她坐在窗边发呆,他总是在一旁剥瓜子,又或是刨木头, 从不出声。
桃桃都记得。
只是那时, 她以为他仅仅是在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关风与微微抬起眼眸:“以后的路, 不能陪你走了。”
释迦录反噬的血纹浮上他的皮肤。
八株灵脉破碎, 他露出了虚弱的神色,脸上残缺处染血的白骨看起来凄凉恐怖。
“那是堕落城的魔气, 也未尝不是我的心魔。”
桃桃的手落在他粘满血的脸颊上, 他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我只是, 想为自己活一回。”
“……就算没有结果。”
那年暴雨之后, 女孩煮了一罐中药, 怕他嫌药苦, 随药递来一颗快要融化的奶糖。
他以为吃下糖就可以抵过药的苦味, 但却没有。
中药的苦与奶糖的香精味混合成了奇怪的味道萦绕在舌尖, 叫他永生难忘。
可他依然含在嘴里, 很久都不愿意咽下去。
就像此时此刻, 哪怕知道这一生会面临苦难、孤独、沉默、不由己与求不得。
他仍愿意经历那年山门外的七天暴雨。
而后,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遇见那个抱着一盆菖蒲的女孩,听她摸着他眼上的胎记,说那是很漂亮的东西。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也是一场永不会后悔的、孤独而盛大的爱恋。
“……你还在,就够了。”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她能好好地,以她喜欢的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她无灾无难,那么其他就都不重要。
关风与握住她的指尖。
比起他冰冷的手,她身上的热意是这寒冷之中的唯一热源,让他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但他知道,就算再亮再热,也不属于他,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少女抽回手,关风与垂下黯淡的眼眸。
下一秒,桃桃却反手抱住他。
她按住他的肩膀,漂亮的脸颊凑近,将自己白皙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心。
七株灵脉在她背后浮现,雪白的灵力将她和关风与笼罩其中。
他背后每破碎一株灵脉,桃桃身上的灵脉就会灌入一株到他的身体里填补。
随着灵力涌入,清澈而温暖的气息包裹了他,徐徐修复着他被恶鬼啃噬的伤口。
桃桃抵着他的额头,呼出的鼻息温柔喷洒在他脸上,让他产生了一瞬的不安。
他想推开她,可少女却强硬地将他按在原地。
元天空眼睛一亮:“是起生经。”
萧月图抹去脸上的眼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在蛊风秘图里,元天空亲手把这本术书拍进了桃桃的身体。
六株以上的灵师将自己的灵脉灌入将死之人的体内,强大的修为之下,哪怕森森白骨上也能长出肉来。
只是作为复活一个人的代价,施救者献出的是自己全部的灵脉与灵力。
——这意味着,从今以后,桃桃都无法再使用灵力了。
关风与意识到桃桃在做的事。
在强大的灵力灌输下,他挣动不开,只是轻声呢喃:“师姐,我要你的灵脉做什么……”
“我给的,你必须要。”桃桃霸道。
“你答应过我,等一切结束,会回混沌界做鸣钟人……”
“……你会长命百岁,将功补过弥补你曾经骗了我犯下的错。”
他想要的东西,不是灵脉,不是活着,不是混沌冢的鸣钟人,更不是长命百岁。
桃桃全都清楚,可有些东西,是给不了的。
灵脉一株株从身上抽离,剧痛使得冷汗从桃桃额头一滴滴流下。她咬牙将最后一条灵脉灌入他的身体,脸色愈发苍白了:“关风与,既然答应了我,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大雾越来越深了。
桃桃虚弱地瘫软在地。
关风与失去了意识,起生经修补着他破碎的脸颊与身体。
血月当空,透过炼狱之门那层薄弱的、即将破碎的结界,恶鬼的声音缭绕在整个迷津渡的浓雾里。
——刺耳、凄厉。
与幽冥灵火幡里依赖法器而活的无根恶鬼不同。
一旦炼狱里的众生挣脱而出,人间将要面临的是积攒了千百年怨气的灵魂疯狂的宣泄与报复。
被困在其中的每一个灵魂,生前都曾是灵师与邪祟。
破坏力无法想象,无可比拟,人间顷刻会化为一片血海,即使是灵师,也没有任何拯救的可能。
元天空抱起昏迷的关风与,回头看了眼炼狱之门:“炼狱的结界必碎,不会再有办法了,灵师已经在周围布下了结界阻挡邪祟,桃桃,我们离开吧。”
即便布下结界的灵师们,也不认为那结界可以阻挡炼狱里的众鬼。
他们静立在远处眺望着十方炼狱的大门,眼中流露出了怅惘与对未知的恐惧。
桃桃摇头。
在离炼狱之门最近的山崖上,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背抵大雾,隔着朦胧的雾气,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凝视着她。
桃桃用桃夭支起身体,朝山崖走去:“带阿与走吧。”
“你去哪里?”萧月图问。
桃桃没有说话,她扶住她:“我们陪你。”
“不。”
桃桃望向那弥天大雾,那渗血的月亮,那在夜晚散发着罪恶幽光的蓝色大门。
“山水一程,就送到这吧。”
少女平静道,“我说过,他的罪孽有我一半,我去带他回家,或者陪他回家。”
这一趟,原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清风观养老也好,血海深渊里浮沉也罢,只要能和他一起,都好。
……
从山崖上,能俯瞰整片迷津渡。
无论血腥的土壤,粘稠的雾气,还是脚下发生的一切,都情绪地落在眼里。
半空中雾色稍淡,薄雾将他飘飞的黑袍笼在其中,也遮住了他的眉眼。
碎雾从他眉梢眼睫擦过,沾染了一点清透,一点幽深,还有一点淡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