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一提醒,桃桃想起她在混沌里看到的画面。
三百年前的尸山血海中,南宫尘手提帝钟与那天穹之上的眼眸对峙,哪怕崔故伶在弥烟罗的提醒之下逃离了无间之垣的结界,依然在那震天撼地的帝钟之音下吐血晕厥。
寂静寮。
不能发出吵闹的声音。
她怕响声。
或许是当年被帝钟伤到的后遗症。
难怪刚才在天空上,无数恶鬼攻击她的手,缠得她无法抽出帝钟。
桃桃仰头望天,恶鬼犹如一座坚固的城池守护在崔故伶的四周,被它们的环绕在内,很难被帝钟击溃。
要想让帝钟的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要先击碎这些恶鬼。
想着,桃桃朝前跑去,桃夭剑尖落在地上,滑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她抓住一只恶鬼的脖子,踩着它提剑朝崔故伶而去。
四方恶鬼围来,从远处看,少女顷刻间就被鬼群吞噬了。
结界之外,灵师们不是重伤就是在撑起结界的身体虚弱,无法动弹,就算想帮也有心无力。
元天空和萧月图跟在桃桃背后厮杀进鬼群,关风与则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在天空最黑的地方,一柄白幡矗立在空中。
每一次随风张扬,都会吐出数百只狰狞的鬼怪。
要想令鬼怪彻底消失,最快的办法,就是毁掉那阴邪的法器。
血腥气与邪气弥漫了整片山野,暗红的血月光芒越来越盛。
手下的坑很深了。
崔玄一凝望那黑漆漆的棺材,他手上满是鲜血,站起身,朝崔故伶走去。
幽冥之暗,这是他的属性之力。
极致的黑暗笼罩时,暗灵师身在其中会觉得惬意。
尤其当身受重伤,这样一个少年在身旁,简直就是最好的补品。
崔故伶朝少年伸出手。
他漂亮却黯然的眼眸固执地望着她:“心月狐,尾火虎。”
“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崔故伶先是不耐地蹙眉。
随即又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快来老师的身边,小玄,你不是最喜欢老师了吗?”
少年握住她伸出的手。
他的手上全是尘土,崔故伶眉梢一皱。
崔玄一垂下眼眸,小时候,他用脏兮兮的手去拽着老师的衣角,老师只会抱起他,轻轻拍掉他手掌的灰尘。
他走到崔故伶的背后,手掌贴在她的背上。
极致纯粹的黑暗气息涌入体内,崔故伶眯起眼眸。
正当她享受着少年的气息时,一只冰冷的、纤细的手插进了她的胸膛。
那只手上粘带着新鲜的泥土,一把握住了正在她左胸跳动的心脏。
“老师,这不是你的东西。”少年轻声说道。
崔故伶瞳孔猛地一缩。
在心脏被扼住短暂失神的间隙,恶鬼失去了控制。
关风与冲破重重恶鬼的阻拦,来到了鬼幡的面前。
破魔之光注入了幽冥灵火幡。
一瞬间,从幡中挣脱的恶鬼身染破魔之光在半空中嚎叫挣扎。
恶鬼朝他扑来,咬住了他的身体,试图将他从幽冥灵火幡前拖离。
关风与脸上没有表情,握着幽冥灵火幡的手分寸不移。
恶鬼尖锐的利齿嵌入了他的四肢。
躯干,脖颈,和脸颊,硬生生撕下了一块血糊的脸皮。
桃桃察觉到恶鬼的力量变弱,操纵着神圣净化之力在整片天空弥染开,大片大片的恶鬼陨落于两道光芒的夹击之中。
她提剑朝关风与的方向跑去,想要帮他解决身上的恶鬼。
在那些鬼怪的尖齿下,他被血染透。
脸颊皮肉消失,清晰见骨。
感知到桃桃朝他奔来的瞬间,关风与抬起碎发遮住的眼眸。
那一刻,眼中的冰冷蓦然变得柔和了。
“师姐。”他叫住她,“往前走,别管我。”
桃桃脚步刹在半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另一边,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崔故伶就回过神来,她回手一掌拍向背后的少年。
崔玄一紧紧攥住她胸腔的心脏,身体如破败的风筝,坠落向地面。
幽冥灵火幡被控制住,恶鬼无法来填补她破损的部位。
崔故伶双眸泛起危险的阴沉颜色:“栩一,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是该被老师惩罚的。”
崔故伶一步一步朝幽冥灵火幡而去,手底蕴起杀意。
血月投下了光芒,正前行着,她忽然在脚下的大地上看到一抹暗色的影子。
如同山岳般庞大,乌压压罩下。
——帝钟膨胀数万倍,在少女的操控之下,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朝她盖了下来。
危险临近,崔故伶想要逃离,可是大道无为的钟声在一刹那响彻耳畔。
操纵着帝钟的少女这一击用尽了全力,她原本因染色而乌黑的头发瞬间褪成了雪白。
在这以生命献祭的恐怖的钟声之中,崔故伶像是陷入了泥沼,耳边嗡鸣剧痛,寸步无法挪动。
当再能掌握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时,她已经被帝钟倒扣在了地面上。
迷津渡的血色土壤在她脚下,湿硬、黏滑,让她一瞬间想起许多年前这里的一场屠杀。
那是她一手布下的阵法。
既然是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东西,就谁也不要得到。
那时,她站在人群最后,望着成片的残尸与遍野的哀鸿,心中没有悲伤,只有畅快。
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对那高塔之上的神明,究竟是爱,还是一种喜欢看到美丽事物破碎的偏执和病态。
回忆从眼前匆匆擦过,崔故伶抬起头,望着帝钟坚实的囚笼,和钟壁缝隙外少女冰冷的眼眸。
她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从前,弥烟罗会救她。
此刻,只有自己。
少女凝视着她,平静,淡然,令人感受不到恨意。
她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死吧。”
……
帝钟的钟声响彻天际。
那不是敲钟,而是砸。
一拳,一脚,每一下都让那巨钟发出了几乎破碎的震颤之音。
帝钟鸣,天下清。
深黑的云翳消散,幽冥灵火幡被关风与撕成了两半。
恶鬼匍匐在天空,没有了依托,不一会儿就消散在了深夜的云霭中。
一轮红色的圆月当空。
桃桃的拳头在钟壁上砸出了道道血痕。
一开始,钟壁内还能听到凄厉的叫声。
到后来,几十上百下钟鸣过后,世界安静了。
桃桃静站了一会儿,收起帝钟。
崔故伶以手撑地,半跪在钟内,眼、耳、鼻、嘴,都流出暗红的血来,头发蓬乱,仿佛地狱爬出来的鬼魂般凄厉。
她仰头,望着面前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桃桃的手垂在身侧,血滴答滴答流进地上的土壤,身上也处处是伤口。
那一头乌发在大道无为的钟声里变为了雪白的颜色,一眼看上去,倒和那个人很配。
崔故伶吐掉嘴里的鲜血,声音破碎而柔软:“桃桃,是我错了,你放过我好不好?”
示弱,伪装,她向来擅长。
可少女眼里只有冰冷的颜色:“没有我,那也照样不会是你的因果,相反,没有我,他根本不会走下高塔为你种一株灵脉,你早已死在了北域的风沙里,你该谢我。”
从她的语气里,崔故伶明白她不会放过自己。
她眼眸暗下来:“别忘了,就连他都不会杀我,杀了我,以那些灵师的天真和愚蠢,以后世间的平衡该由谁来维系?你也不会想要看到血流漂橹,生灵涂炭吧?”
“天道不仁,亲手将痛苦、恐惧带给人间,用平衡世间作为借口,剥夺别人存在的权利,你所做的一切,和它又有什么区别?”桃桃缓缓拔下背上的木剑,“由你平衡的人间,只叫我觉得恶心。”
说罢,她一剑斩在了崔故伶的腿上,将她残破的身体击飞。
“这一剑,是为了师祖。”
第二剑紧接着落在了崔故伶的左臂,鲜血四溅,骨断筋折。
“这一剑,是为了师父。”
第三剑落在了她的右臂。
“这一剑,是为了千千万万死在你手下的灵师。”
“这一剑,是为了被你屠戮的凡人。”
“这一剑。”桃桃斩去了她的四肢,一剑插在她的胸膛,“是为了我。”
桃桃回手,将崔故伶的头颅从脖颈上一剑斩下,冷冷道:“这一剑,是为了南宫。”
“你早该死了。”
崔故伶肢体四散,在桃桃的术法控制下,她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口。
桃夭上沾满了鲜血,如同三百年前在血海中浸染的一样。
剑剑断骨。
第一次将一个人活生生斩成碎尸,桃桃的手有些颤抖,但依然稳稳地握住了剑柄。
不远处,崔玄一握着一颗心脏缓缓走近。
桃桃掀起眼眸看着他,他抱起崔故伶的头颅。
女人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面对少年平静的眼神,她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惊惧。
记忆中,少年总是用一种仰望、亲近的眼神看向她,像这样,如同看待死物的目光她从未见过,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