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她?
裴烬在崖边迷茫了三天三夜都不肯离去,他很后悔。
听闻神机阁有一法器名唤“破虚金莲镜”,可踏破虚空逆转过去,即便现任阁主声称已将其融毁,可裴烬还是不肯罢休,动用魔尊的势力,在这方大陆苦苦寻觅。
光是寻找散落的碎片就耗掉他十载光阴,裴烬还要在天地间收集她四散的魂魄,最后半块金莲镜碎片,他怎么也寻不到。
眼看着魂魄游离在人间的极限已至,功亏一篑之时,那半块镜子的主人寻到了他。
那人裹着长袍,面容隐于黑暗,根本辨不清长相,说话的声音极度苍老,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他伸出手,袖口未束,松散下垂,露出的半截手臂伤疤密布,苍老褶皱,手腕内侧有一道长口,缝线走势粗糙,掌间陈列着的,是那半块金莲镜碎片。
那人道:“魔尊若是想要此物,须得用一样东西交换。”
裴烬问他想要什么,那人说,想要他的半截仙骨。
他的这条命都是她的,更别说区区一半骨头。
魔兽山巅上,裴烬对着悬崖底下翻涌的岩浆,自断仙骨,求得与她重生的契机。
念及她生前那句“只喜欢乖巧听话的”,裴烬自知这一世的他无法满足,便将自己的记忆和恶魄一并封存。
他欠她一剑,所以那些东西,他亲手封印到了她的谪颜剑里。
他将第二世的自己按着她喜爱的模样雕琢,再送到她的面前,第二世也确实按照他既定的样子发展着,他成为会哭会撒娇会向她求饶的阿烬……
昨夜,他也收敛了魔息和恶魄,事事都以她的需求为先,可是为什么?
姐姐还是不满足?还想要从他的身边逃走,去寻那只白虎?
那只白虎,当真比他还要好吗?
“砰——”
掌间的玉石被捏碎,裴烬后知后觉地摊开掌心,才发现满手的血。
这是娘亲送给他的玉,他送给他心仪的姑娘,但是现在它碎了,就和他的心一样。
黑压压的人头在底下叩首,他们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死期而哀嚎着哭泣,他们希望能有救世主临世,平息那少年魔尊的怒火。
而后,殿外传来通报:“启禀尊上,今日将领们在魔域的出入口抓获两个叛徒,而今已扣押至殿外,等候尊上发落。”
裴烬魔息一动,掌心的血迹和地上的碎玉悉数被收拾干净。
少年启唇,黑眸幽深,凝望向殿口的方向:“带上来。”
叶初秋和叶初芽被那群魔兵魔将扣押着上前,一边被推攘着前进,一边还不安分地挣扎着。
昨夜那颗药丸叶初秋确确实实喂给了裴烬,她也亲眼看见他吞下后昏睡。
然后,叶初芽算准时间用符纸破开微弱的结界,钻进寝殿。
叶初秋本想补刀,杀死裴烬,但是亲妈叶初芽拦着不让,硬生生地将她拖走:“初秋,我们先去找白虎要紧!”
叶初秋被裴烬强抓回魔域,本来就孑然一身,魔息一动间就随叶初芽翻出寝殿的窗棂。
制衡魔尊后,再掐着时间点避开守卫,再加之有亲妈叶初芽做向导,逃出暮玡渊轻而易举。
但是魔域出入口千千万万、瞬息万变,叶初芽只记得她来时魔兽山底下的那个入口,就只能带着叶初秋往那处去。
叶初秋身上有黑羽三成魔息傍身,因而她们花了半个晚上走完叶初芽此前花了一个月时间的路程,来到连通魔兽山山崖下面那个岩浆的出入口,却被值守的魔兵魔将逮了个正着。
本来那些魔兵魔将都不可能是叶初秋的对手,可时机不知为何这样巧,叶初秋才恢复的三成魔息就被消耗殆尽,和叶初芽一并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被押回暮玡渊,再度送入裴烬的殿前。
甚至,驻守那道魔域出入口的魔兵魔将根本不认识叶初秋和叶初芽,当真将她们当做叛徒绳之以法,一路上扣押着过来,跟她们絮絮叨叨一路,说什么“等着被魔尊挫骨扬灰吧”“兴许留你们一命丢到陀刹河喂食人鱼”!
叶初秋在众魔战战兢兢的眼神下,被送往至金銮殿的殿前,她颇为不适地想挣脱那根法器,但是绳子却将她束缚得更紧。
这般屈辱她如何忍,体内的魔息暴虐,才凝聚出黑色的羽毛,法器骤然通灵性,一下子桎梏她,黑羽散落一地。
她瞪向那金銮殿上身居尊位的少年。
少年魔尊的目光冰冷,唇线绷直,宛如一把冷冽的刀。
从尝出那颗药丸后裴烬就开始计划着了,他觉醒了真正的赤莲火后,寻常的毒药根本奈何不了他,于是他故意装晕,想看看叶初秋究竟想要做什么。
因为此前叶笙寒掌控的仙盟屡次将爪牙试探到他的魔域,裴烬早就将魔域出入口变幻,甚至连守备都翻了一倍,他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叛逃出去。
昨夜,他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她方才哄他、应他的话都是真的,可是叶初秋带着芽芽一起逃走了,指名道姓地要去寻那只白虎。
她方才答应他的事,都是假的。
“为什么?”裴烬的视线紧紧地落在她的面容上。
他从尊位上起身,华贵的长袍下垂,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却始终阴沉着脸。
眉宇间乌云密布,盘布的气压让周围空气的温度都随之下降,大殿之中异常安静,众魔滴落而下的汗水声都能清晰可闻。
“都是骗我的吗?”裴烬行至她的面前,那魔将见叶初秋挣扎得厉害,扣押她的时候加重了些力道。
叶初芽心慌,仅一眼就辨认出裴烬这次的怒意程度,顿然心口也被吓得狂跳不停。
他现在是魔尊,第一卷结尾那个心狠手辣的魔尊裴烬,按照第一卷裴烬的性子,哪怕他心里对叶初秋还有情,叶初芽也不敢保证他一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小爹爹……”叶初芽试图利用自己这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女娃身份,“小爹爹你别怪娘亲!都是芽芽求着娘亲带我出去玩的!娘亲说神庙的夏祭夜好玩,芽芽就想去!呜呜呜——”
少年魔尊冷笑,魔息封印住叶初芽的嘴巴。
他怎么记得昨夜听到的不是这样的。
“都是骗我的吧。”裴烬这次用了陈述的语气,嘴角上还挂着嘲弄的笑。
叶初秋抿着唇瓣不说话,偏过头不去看他,面色上全无半点惧意。
昨夜喂他吃糖前,他确实问了很多,都是在做亲密事时伴侣间经常会问的。
“姐姐,阿烬是不是姐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阿烬在姐姐心里有没有位置?”
“姐姐,你会在阿烬身边的吧?我们还是男女朋友吗?”
……
叶初秋本来就只是利用他解决淬情寒骨,过了今夜就会离开魔域,她又是向来知道小羊羔的磨人和缠人,再加上做了太多次有些精疲力竭,她随口应着,兴致阑珊。
她根本不会知道,即便是她那般敷衍的“嗯”“对啊”“是的”,裴烬也视若珍宝。
可是,那些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不是她最重要最珍重的人,她可以一点都没有留恋地就离开他的身边,去寻另一个模样、身量和他相似的少年。
那只白虎。
裴烬甚至都不知道叶初秋和那只白虎是什么时候产生交集的,是在认识他之前吗?
于是他冰冷地问:“你和那只白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初秋意识到他怕是误会了什么,却并不打算解释,冷眼望着他,一副“你自己猜”的挑衅模样。
她的态度就如一盆冰水浇灌在身上,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心口凉了半截:“你既然心里有人……又为什么要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呢?”
叶初秋还是不说话,她甚至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不耐烦的样子就和昨夜敷衍他时一模一样。
谁会给一个伤害家人、折磨自己灵魂的刽子手好脸色呢?
可是他还在逼问,少年魔尊的执念很深,他想要一个答案:“就因为我和那只白虎长得相似吗?”
叶初芽被堵上了嘴,在一旁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这是她亲手创造出的男主:上一世的魔尊除了凶残狠辣,但是骨子里还是一个极为不自信、患得患失的一个人,或者说,外表的狠戾和手段不过是他的保护壳,褪去那身伪装,他还是那个自卑、敏感又多疑的胆小鬼。
成为魔尊后,他拥有至高无上、主宰生杀大权的地位,那些脆弱都被遮掩得密不透风,直到他遇上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它们才会蛰伏而出,伺机而动。
所以,自卑敏感的裴烬甚至都已经替叶初秋要去寻白施粥找好了原因,因为他们长得相似,裴烬觉得自己只是那只白虎的影子,所以无论他昨夜做得有多么好,她还是要去寻旁人。
裴烬湿红了眼睛——明明早就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沧銮宫少宫主叶初秋风流成性,她不会只有一个男人的,她有满后院的男人。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是他总是痴心妄想着她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叶初秋兀自笑着,抬肩回应他方才的问话:“嗯,对啊,是的。都是骗你的,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