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把别人的话说了,让他无话可说,大家都落得清静。
无话可说的沈长明愣了愣神,只好僵硬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去丢下一句:“你明白就好。好好顾着自己,我可不想王府里多一根病秧子,太煞风景。”
说罢,他健步如飞,自顾自地扬长而去。江槿月看也不看他,随手将药方子叠好,捧着脸靠坐在木椅上,静静地望着桌上的鎏金锦盒,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白衣星君的侧脸。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人家星君到底是神仙,看起来可比这位王爷顺眼太多了。
“什么臭毛病,都是惯的。还多一根病秧子?谁要嫁你,莫名其妙。”江槿月如是说道,装作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好好的人,相貌丰神俊朗,出身也算高贵,可惜长了张嘴。
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陈皇后的好兴致,其余人也像全然没有注意到明月珠越来越黯淡的光芒一般,围坐在一起你言我语。
江槿月实在没心情参与讨论,便静静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所幸旁人都当她身子不适,也无人前来打扰。
无人,但有鬼。
在她第三次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后,她终是忍不住睁开双眼,方才那个冤魂正低垂着头站在她身旁,瞧着老实巴交的。
观其穿着打扮,倒像是个宫女,死状凄惨至此,实在可怜。江槿月轻叹一声,温声问道:“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宫女嘴里呜呜咽咽了半天,奈何再怎么用力也张不开嘴,始终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能急得边哭边拼了命地朝陈皇后指。
这是什么意思?江槿月看得一头雾水,想了想又问道:“你能写给我看吗?”
宫女一脸悲戚地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顺着面庞滑落,与她嘴角渗出的鲜血相融合。看这意思,她仿佛是不识字?
江槿月蹙了蹙眉,她对宫里的事本就所知甚少,这宫女既不能说又不能写的,只会对着陈皇后一通指,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吧。
一人一鬼默然良久,宫女终是无计可施,只得从袖中摸出了一块青铜腰牌,递到了她面前。江槿月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的工夫,那宫女就凭空消失了,周遭的阴风也停了。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的江槿月:“……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走得那么急?”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提,只将那块腰牌收好,待有机会了再寻那宫女问问清楚。宫女不能说话也不要紧,大不了由自己来问,只让她点头或者摇头就好,无非是多费些工夫罢了。
临出宫前,陈皇后身旁的姑姑神神秘秘地将她单独叫到一边。她原以为这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谁知姑姑满脸堆笑,硬塞给了她一支蝴蝶步摇。
见江槿月一脸茫然,那姑姑笑道:“这是娘娘给小姐的见面礼。尚书府是高门大户,行走在外,小姐也得注意些,您头上的簪子确实有些朴素了。”
“我素来不爱打扮,这步摇精致华美,给了我岂非浪费?”江槿月微微笑了笑,只觉得对方话里有话,笑得也很虚伪。
她倒是没多大反应,此刻正清醒着的缚梦已经气得破口大骂了起来。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说这人当真没眼力见,竟只注重华而不实的表面。
听她言语中有拒绝的意思,那姑姑又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江小姐貌美,原也不需要花多大工夫打扮。这只是娘娘的一点心意罢了,还请小姐不要为难奴婢了。”
江槿月正被缚梦吵得心烦意乱,也无心与她多言,只得点头收下,笑道:“那就多谢姑姑了,还请姑姑代我向皇后娘娘道谢。”
“小姐客气了,小姐慢走。”二人互相福了福身后,江槿月便转身离去了。
这一天下来,听的都是假意奉承,看的都是皮笑肉不笑。
她本就疲惫,这会儿缚梦又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听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劝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人家也不是有意嫌弃你,无非是想借机敲打我罢了。”
听她这么说,缚梦顿了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冷哼道:“凡人就是麻烦,真不知道主人喜欢他们什么。”
作为凡人之一的江槿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还是早些把它送回地府吧,彼此都能省点心。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行着,她将那支步摇随手搁在一旁,垂眸望着掌心的青铜令牌,陷入了沉思。
回到府上时,江乘清和王姨娘正在院中闲坐赏花,几个小丫鬟随侍在旁,还真有几分恩爱夫妻的模样。见她回来,有心向她炫耀的王姨娘便笑道:“槿月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还高兴?”
江槿月目无表情地转过身,答道:“尚可。”
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冷淡,王姨娘一时接不上话,只尴尬地点了点头。江乘清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这越来越不守规矩的女儿。
江槿月本就心烦意乱,又自知他们两个都不怎么想看见自己,便敷衍地福了福身,正要转身回房,一抬眼却远远望见院子一角仿佛站着个人。
那是个身着槿紫色长袍的女子,显然不是府上的丫鬟婢子,倒是与她记忆中某个日益模糊的身影有几分相似。
她原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迟疑着望去。这回她很确定,那里确实有一位满面哀愁的年轻女子。
那人满目忧思,却不曾将目光转向那两个在院中卿卿我我的人,只静静地望着江槿月的方向。
二人目光相接,那女子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娘亲?”江槿月嘴唇微动,皱紧了眉头,许多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回忆霎时间涌上了心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见过太多幻境了,她一时不知眼前的人是否又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只能愣愣地立在原地。
二人分明隔得老远,那女子却仿若听清楚了她口中的话,神情变得极为惊骇,逃也似地钻到了一旁的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花园中一片寂静,唯有偶尔从枝叶间传来的几声鸟鸣在执拗地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你嘴里嘀咕什么呢?还有事要说吗?无事就回房待着去吧。”江乘清一脸不悦。
江槿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树丛中收回,又瞥了一眼等着看笑话的王姨娘,抬手一指,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方才我看到娘亲了。您不知道吧?她就站在那里,正盯着您二位看呢。”
此话一出,王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江槿月一直冷冷地注视着她,见她此刻满脸心虚,也不觉得意外,只冷笑了一声。
江乘清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猛地起身一拂袖,怒斥道:“胡言乱语!小时候你说这些胡话也就罢了,你现在都多大了?大白天的在这里扫兴!”
丫鬟们暗暗发愁,生怕老爷一生气又要罚大小姐,也不知大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难道您看不见,我娘亲就不存在了?说起来,她前些日子还跟我说……嘶,她说什么来着?”江槿月佯装埋头苦思,片刻后又笑吟吟地抬头望向王姨娘,道,“她说她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她死不瞑目,定要永生永世纠缠凶手、至死方休。”
王姨娘登时面无血色,紧咬牙关,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江乘清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走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怒吼道:“江槿月!你是不是觉得我管不了你了?你要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就给我滚出去!”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心虚,也不知是真的对发妻的真实死因一无所知,还是他格外会演。
见他发怒,江槿月面不改色,只笑道:“我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唉,其实这尘世很公平,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大是大非、因果循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或许是因为江槿月说得言之凿凿,又或许是江乘清看出了王姨娘脸上的惧意,他皱起眉头,低声询问着:“芷兰?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众人皆望向王芷兰,也将她脸上的惊惶无措看了个明明白白。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再无人开口说话。
“姨娘既身子不适,无事就回房待着吧。您怀了身孕,自然得小心,毕竟难产可是会要命的,您说是吗?”江槿月笑盈盈地“关怀”了她两句,见她不声不响,便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走了没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伴随着几个丫鬟惊恐的叫声,想来是某个心里有鬼的人被吓晕了吧。
江槿月不屑地轻嗤一声,她心中很清楚,但凡江乘清愿意动手查一查,又何至于让一个杀人凶手在家中耀武扬威多年?
说来说去,还不是这位面慈心冷的江大人不在乎自己的亡妻?说到底,还不是他偏听戚道长的一面之词,将所有罪孽都推到了一个孩子身上?
包容放纵凶手的人,比凶手更可恶百倍。
她唯独不明白,既然娘亲的魂魄还在府上,为何自她五岁后就再不愿露面?又为何甘愿躲在暗处看着他们逍遥自在?娘亲迟迟不入轮回,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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