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绝路也不算绝路,若是他们之中有人能被六圣地的掌权者看上,便能捡回一条性命,从此带上枷锁,穿行于圣地之中为奴为婢。这在许多人眼中,叫做以善赎罪。
这些其实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薛妤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千年前,她从审判台带了一个人下来。
她的眼光很好。不过千年时间,那人愣是凭着胸腔里的一股气劲,步步攀爬,最终登顶,并且反过来狠狠咬了她一口。
到了后来,人人都称他为——仙主松珩。
世人总说他纯良,人人对他赞不绝口,时间长了,导致她也忘了,能被押上审判台的,哪里有真良善之人。
薛妤垂下眼,心想,若真是千年前,那她倒退的修为以及眼前这人的谈话,都能一一对应上了。
只是为什么?是乾坤珠不对,还是那座大殿被人提前做了手脚?
同样被那座风旋笼罩进去的松珩和路承沢是不是也回到了同样的时间点?
久久等不到回答,水晶帘后曲着身的女子不敢催促,呼吸都放轻了,直到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薛妤才开口:“梁燕?”
“奴婢在。”女子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应声。
还真是。
薛妤手指尖无意识动了动,不小心拉出几根长长的交缠在一起的雪丝。
半个时辰之后,薛妤理清了当下的确切年月和具体发生的事件。
她确实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的伤是她前段时间带人捉拿一头为祸人间门派的狼妖时所受的。那妖活得久,凶得很,又不知从哪听了风声,竟还会拿当地的山民做人质。薛妤投鼠忌器,不得不耐心周旋,最后虽然成功将其击、杀,但也遭受了狼妖的临死反扑,受了点轻伤。
事情办完后,她原本应该回邺都,可羲和祖地却在此时传来消息,审判台开启,邀其余五圣地的古仙前往。
这种说大不大,又不好推脱的事,大人们一向不掺和,全丢到继承衣钵的小辈们身上,算是一种培养和磨砺。
薛妤作为邺都长女,在听到传音后,带人转道前往羲和。
眼下,他们就是在去就近传送阵的路上,一个小小的驿站里。原本薛妤定好了夜半出发,谁料羲和突然改了规矩,这样一来,薛妤身边带的小妖小怪几乎全进不了圣地,只能等邺都那边新派人过来。
于是便有了开始的几段对话。
薛妤随意拢了拢敞开的外襟,推开窗往外望去,只见暮色沉沉,雨色霏霏,只有几盏橘色的灯在驿站门前挂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里面的那点灯火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按计划赶路。”薛妤没有思考很久,很快给出了和千年前一样的回答,“我们时间不多,让主城派的人直接赶去羲和,听我命令,在城中汇合。”
梁燕垂头应是,应完之后,几乎是出自妖族天性本能的,她不着痕迹抬头看了看薛妤。
少女背影单薄,一头青丝没有被挽成发髻,而是松松散着,像是一捧流动的水泉。这幅画面本该是恬静而美好的,可不知为什么,梁燕每一次看这位小殿下,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来的词只有冷漠,也不是那种上位者见惯了人间百态,俯瞰生死的凉薄,而是浮于表面的,霜雪一样的距离感。
梁燕跟在薛妤身边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见过不少世面,知道似她这般出身的圣地古仙,对他们这样的妖,鬼和精怪,大多不屑垂眸扫一眼,骨子里就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薛妤却不同,她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初时接触她的妖鬼们往往只觉得她不好接近,战战兢兢惶惑不可终日,相处久了才知她这个人没什么恶意,只是不爱说话,天生情绪淡。
此刻,窗牖大开,风和雨斜灌进屋里,梁燕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薛妤刹那间不太稳定的情绪波动。
她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很快欠身退出里屋。
薛妤的随行队伍做事效率极快,离她发话不过一刻钟,灵马和车架都已安安静静在驿站外候着。
经营驿站的夫妻老实巴交,因为收了梁燕给的丰厚赏银而坐立不安,老板娘连着诶了好几声,最后抱着一坛自酿的酒塞进梁燕身后站着的小妖怪怀里,话里带着些当地的口音,却意外的直爽:“这酒是我们夫妻自酿的,用的是当地的活泉和高粱,许多外地客人喜欢,特意赶来尝这一口。”
“这酒闻着味重,滋味却不错,甜得很俚。”
“知道贵人不缺什么,这只当是我们夫妻一点心意,烦请一定要收下。”
那老板娘明显是主事的那个,她说话时,那个体态发福的老板便只乐呵呵地眯着眼点头。少女模样的小妖怪很少见人族这样和善的态度,罕见的迟疑了一瞬,等回过神想将怀中的酒递回去时,却见方才还热情无比的夫妇两齐齐噤声,雨中的梁燕和一直站在车架戴着面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锦衣使像是同时被摁下了什么开关,朝着才出驿站的人行礼:“女郎。”
小妖怪一哆嗦,也顾不得其他,抱着酒坛跟着行礼,脑子里一片空白。
驿站前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薛妤轻飘飘地扫过那名身体绷得不行的妖族少女,视线落到她怀中的酒坛上,又很快别开,看向那对不断搓着手的夫妇两,很轻地颔了下首。
随后,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轻飘飘掠进马车,动作轻盈,裙裾间飘带若惊鸿雪影,从出现到离开的过程,半分声音也不曾发出。
他们这次剿杀狼妖带的人并不多,为了赶路,却准备了足足四五辆车架。薛妤向来不喜与人共处,独自乘了最前头的一架,梁燕带着那位抱着酒坛不知所措的妖族少女坐在后头。
时值初春,冬末的寒气却并未完全褪去,四足绘制了小型灵阵的马匹踩风踏雨,跑得飞快,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小道中荡了一路。
梁燕伸手掀开车内的帘子朝外看了看,又不动声色垂落下来。她看向坐在一边安安静静,仍拘束得不行的少女,轻声道:“轻罗,将坛子放下来吧。”
轻罗唇角动了动,听话地将老板娘塞进怀里的酒坛放到身侧,一双眼懵懵懂懂,里头全是不安与胆怯。
“梁燕姐,女郎是不是生气了?”在外面,他们一律被勒令改口,称薛妤为女郎。
同为妖族,梁燕观她此刻神情,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安慰道:“你别担心,女郎她——”她停了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接道:“女郎平素事务缠身,又是那样的身份,面对纷杂人与事,总要严肃些,内里却不是你所想模样。”
“女郎她方才,一句话也没说。”轻罗想想那双剔透清冷的杏眼,怕得肩头耷拉下去,几近不自觉地震颤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一样。
梁燕看着眼前这张瓦白的小脸,不由想起十几天前她第一次见到轻罗时的情形。
那头狼妖占山为王后便在山巅上建了一座石殿,又捉了山中开了灵智的逍遥小怪做侍从,时不时带着它们浩浩荡荡下山,在附近村寨里放一把火,炸一个坑,时间长了,真有一方土皇帝的架势。
轻罗就是被他掳去看殿的小妖怪之一。生于山间,长于山间的山猫眼中不辨是非,她不知道狼妖绑了山下一百余名村民是在和薛妤谈条件,更不懂他们在周旋对峙什么,只是不忍见那些人无辜殒命,最后在狼妖战败逃回石殿准备和众人同归于尽的前一刻,咬咬牙将人都放了。
薛妤和梁燕等人赶到时,轻罗被狼妖扼着脖颈,气若游丝,两只大大的眼睛里瞳孔缩成一线,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后半夜,那头在轻罗眼中强大得无所不能的狼妖被击毙在她眼前,就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死时尚不瞑目,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所有曾经跟在狼妖身后为虎作伥的山妖精怪全部被薛妤身边的人押了下去。
那一刻,这只只在书中看过只字片语描述的猫妖才真正认识到,原来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惧怕的圣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轻罗放出来的人中,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猎户跺跺脚,凑到薛妤身边说——仙子,这猫妖,要不你们一并收了吧。
他们以狩猎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这些东西天性狡诈,即使当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斩草除,未免留下后患之忧。
薛妤那双琉璃似的清眸望过来时,才逃出生天的轻罗内心一片冰凉。
她一边发抖,一边忍不住闭上眼,想,这便是人族。
可她并没有死。薛妤将她带在了自己身边。
即便如此,圣地古仙骇人的一面还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脑中。
望着轻罗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边伺候时的自己,她怕吓到眼前人似的低声问:“你父母呢?”
“我没见过他们。”轻罗飞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
“可有下山去看过?”梁燕又问。
轻罗摇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垂到衣领边,声音恹恹的:“山里有人去大城池走过,回来时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告诉我们,不论是人族的王侯勋贵,还是门派中修道有成的长老掌门,都不大喜欢妖族。似我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妖怪,若是进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