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最不应当向魔君面前凑的那一类!只是魔君交代了事,若是不准时汇报,怕是又要与哪位兄弟死同穴了。
还未迈入大殿,就听一阵笑声。
原本应当是王座的主位上摆着张软榻,一节小腿自榻上垂下,踩在软枕堆中,被猩红布料衬得如同玉雕一般。
听见动静,他懒懒坐起身,伸手将一头乌发梳向脑后,眼中还残留着大笑中激出的泪花,也不耐烦坐好,倚着扶手挑起眼皮看来。
若是只看外貌,谁能想到这便是传言中形如恶鬼的魔君?
魔将不敢多看一眼,更怕被魔君瞧见正脸,一进殿便跪下禀报:“回君上的话,方才前线回话,之前放走的那两个弟子已被人救下。”
魔君嗯了一声,不辨喜怒。
魔将不敢揣测这位的心情,继续禀报道:“小的已命令过属下不许伤害劫持的弟子,方才探子回报,说是那处兄弟们已被人屠尽,一切都按您吩咐做了,您看?”
魔君打了个哈欠。
“你这话说得……本尊有些听不明白,”他言语带笑,却如毒蛇般令人浑身发冷,“本尊可什么都没吩咐过,啊,再瞧瞧你这脸,不行不行。”
魔将暗道一声不妙,向后疾退数步要逃,视角却仍然定在原地未动。
他茫然摸向双眼,只摸了个空。
魔君赤脚踩在血泊中,偏过脸瞧了瞧这魔将砸落的头颅。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长得这样丑还不会说话,若是妙妙误会我该怎么好?”
不等他吩咐,自有几位仆从上前清理地面,魔君站了一会儿,又生出些困意来。
这大殿已经臭了,他要去做很好很好的梦,怎么能闻着血腥味入睡?
魔君叹口气,顺着长廊向另一处大殿走去,行至一半却被人拦住去路。
在魔界中敢拦他路的人不多,偏偏这家伙他还有些用,短时间内不能杀。
他心中默念几句勉强找出些耐心,问:“找本尊何事?”
好在这人也算有些自知之明,每次见他都裹着身黑斗篷,免得丑到他眼睛。
声音也是一样的嘶哑难听:“魔神大人,您贵为神明,何必容忍那群虫蚁在门外叫嚣?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只要您能允许!这万千蛊虫一放……”
“不,”魔君打断他,“不,本尊自有计划,你若是敢做些什么,哈。”
他没有说下去,对面的人却已因剧痛跪倒在地。
魔君笑出两颗尖尖犬牙:“教育你这样的聪明人,疼痛总比道理好用一些。”
他将人抛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去,正打算找间花房晒晒太阳,又被人拦了下来。
在魔界中能拦他路的人并不多,偏偏这位还真是其中一个。
鬼医抱臂站在廊下,皱眉看向远处的黑斗篷,神情嫌弃。
“你收集玩具时好歹也挑一挑,什么脏东西都捡进来,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魔君这回倒是乖乖挨骂。
“不是玩具,这是礼物,”他解释了一句,“我这几日要出门,替我看着些。”
魔君难得有这样不作妖的时候,鬼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相当诧异。
他同魔君也认识了百多年,但这小疯子向来喜怒无常,丁点交情实在算不上什么。也不知是谁这样倒霉,还要收他这么一份“礼物”。
然而他早已过了会产生好奇的年纪,难得劝上几句也不过是考虑到师尊需要稳定的住处养病,见他心里有数,点点头应下便转身走了。
终于没人能挡在他与梦境之间,魔君生疏地捏了个除尘诀将血迹打扫干净,几步跃入殿内倒在软榻上打滚。
自从数十年前生出美梦,世间的一切都对他失去了意义。
魔修间的勾心斗角也好,修真界的暗流涌动也罢,当力量超过某个限度,便知世间一切心机,不过是出无用滑稽戏。
魔君玩弄人心如玩弄虫蚁,他们的天塌地陷,于他不过是随手捅下的小小树枝。
如今仇人已杀尽,魔修里的刺头也死绝了,修真界又没什么新花样。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到百年,他便开始感到无趣。
好在世道终于眷顾了他一回——就像鬼医说的那样,“聪明反被聪明误”?
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心脏,像是终于明白生死的归宿。
他抓住机会设下重重陷阱,而今终于等到美梦降临。
魔君伸手抚向自己的脖颈,忽然死死掐住。
她会愤怒吗?她会斥责吗?会不会这样掐住他咽喉了结性命?
他见过她的手,沉稳有力,如果能死在这双手中……
魔君大笑起来。
或许情况会更好一些,毕竟她这样心软,说不定心疼他怜惜他?如果他将一切告知。
他很擅长哭,也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外貌,从前弱小时屡屡借此迷惑敌人借机动手。他还有更悲惨的身世与更坎坷的路途,她怎么会不爱他?她应该爱他!
既然他们拥有一样的脸——既然她当真能为了那一个强行穿越世界壁垒!
魔君强行将同位体的一半神魂藏在心口,一遍遍回放着那些记忆。
嫉妒与快乐同时在他的体内燃烧。
“姐姐。”
“师尊。”
“妙妙……”
另一端,前线大营。
数日前送回中州的弟子意外在半路遭到魔修劫持,而将他们救下带来前线大营的,竟是位从未听过的化神期修士!
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前线大营的氛围并不像中州宣传得那般振奋。
战事打到现在,各方都有些疲软。
小宗门担忧弟子安危,大宗门操心资源消耗,一年一年打下去,人手都是要用资源堆出来的,能带来战场的至少金丹以上,死了哪个都要心疼。
何况这魔界如同无底洞一般,灵石砸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扔进这玩意里头图什么呢?
若说一开始还抱着些剿灭魔界的天真念头,如今也该歇歇了。
战事最怕心生退意,何况是这样的联合作战,一旦有人动了念头将精英弟子回调,那么士气跌落已经成为必然。
前线战事越发吃紧,调动中州的大半力量守在此处也不过只是勉强同魔将打得有来有回,若是魔君出手,怕是局面转瞬便要倾覆。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竟冒出位从未听说过的化神期修士!
修仙一路重重关卡,许多人终此一生也不过止步金丹,能修到元婴都算一方大能。困境中得到化神期修士搭救?就是最离奇的话本都不会这么写。
且听那两个弟子说来,还是在海上遇到的——这几率与随便选个日子去极北之地就接到无根水有什么区别?
中州的化神期修士都是有数的,多半出自各大宗门与鼎盛世家,若说金丹期弟子是一个宗门的实力体现,化神期修士却意味着真正的传承保障。
修士到了化神期,除了宗门覆灭的大事,基本不会再出现于人前。即使这次前线已如深陷泥沼,却从没谁敢提出请谁家的化神期老祖前来助阵。
都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不留在山门中潜心修炼等待飞升,反而同小辈们出来搏命?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就算当真有,又要从谁家请起?
谁敢开这个口,谁就预备着同被点名的势力搏命。
如今冒出个从未听过的化神期修士,看着正义感颇强,也没什么势力阻碍,说不定能劝动呢?
前线大营一时人心浮动。
钟妙将那群被劫持的弟子交到他们长辈手中,正打算随便找处地方歇歇,却遭到了从未有过的热切款待。
那群人先是狠狠歌功颂德了一番,好听好看的高帽子不要钱一般向她头上戴,接着表示要好好准备晚上的答谢宴——用凡间的话来说,救孩子一命,就是认干亲也使得嘛!
钟妙只看着他们唱念做打不说话。
等人群散了,还要留那个小姑娘在一旁,说是陪她解闷。
无论是钟妙还是顾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那群人拖住她的委婉手段。
她不耐烦待在屋子里,也没必要冲这么点大的孩子撒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来逛逛。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一阵极激烈的争吵。
为了表示尊重,钟妙的营帐被安排在中心区域,能住在此处的多半是各大势力的领头人。
按中州社交场上的惯例,这种身份的人就算背地里恨得想捅刀,面上还得笑盈盈说句幸会幸会,也不知是谁能吵成这样。
钟妙生出些促狭心思,凑近看了眼。
“本君绝不同意!你们休想!”那人冷笑道,“好啊,从前是怎么背后嚼本君的舌根子?现在倒记起牝鸡司晨的好了!”
有人劝道:“这是什么话?眼下人手折损成这样,难道陆坊主不心疼么?”
原来竟是老友。
钟妙自从听了钟山一脉的处境后就动过心思想去看看她,但今时不如往日,她与这位陆和铃没什么交情,若是冒冒然上前打扰,怕是要被打作可疑人士多加提防。
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钟妙故意弄出些声响,见帐中人转头看来,这才露出些惊讶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