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大呼冤枉:“怎么说话的呢?她朝我下蛊还有理了?没要她命就够尊老爱幼的了,你不也抓了小孩当徒弟吗?”
钟妙此生就败在“要强”两个字上,一听这话,当即向后一抓握住顾昭的手牵上前来。
“少空口白牙污蔑我们讲究人啊,我徒弟当初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咱可不兴强取豪夺那套,是吧阿昭?”
顾昭闷闷跟了一路,忽然被扯上前去问话。
他一路暗自计较,也没听见她说什么,但既然师尊觉得是,那自然就是。
钟妙见他乖乖点头,当即得意洋洋地冲楚青龇牙笑。楚青冷哼一声装作不理她,没过一会儿又开始讲南疆这些年的八卦。
她方才将顾昭扯上前,此时也没放开他的手,仍然握在手中同楚青说笑。
顾昭暗暗欢喜,他警告自己师尊一定只是一时忘了。但能多握一会儿,他心中就多快活一会儿。
因此小心翼翼地拢着手指,怕力气小了会被风吹开,又怕握紧了叫师尊想起来要松手。
此时天色渐晚,山间虫鸣阵阵,古木遮天蔽日,仰头望去,唯有萤火在枝叶间散落微弱光点。
又走了半柱香的路,像是迈过一道无形的边界,忽然间所有的虫鸣都喑哑。
静得唯有枝叶浮动,钟妙却能听见不远处的铮铮脆响,是机弩上弦的声音。
格桑金示意他们停下,自己上前数步,抬手放出深黑凤眼蝶。
凤眼蝶摇曳上升,在月光下融化为一个漆黑的符号,箭塔中的族人望见了,取下竹笛吹出三长一短的鸟鸣。
过了片刻,山上扔下两道藤梯。
钟妙不着痕迹地向楚青望了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就知道程序对了。
顾昭照例走在最前,他最近脑袋里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总归是“保护师尊”那套,处处都爱挡在钟妙前头。
到了钟妙这个层次,死亡实在是一个已经永别了的词汇,但有时看顾昭犯倔还挺有意思,干脆由着他来。
翻过藤梯,又走过两道箭塔拱卫的吊桥,这才算真正进入寨子。
腾蛇部边民自认是腾蛇后代,迎面走来无论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蛇纹刺青。其中一些还佩戴着由羽毛与獠牙制成的首饰,大概是村寨中地位较高的族人。
那些人见了格桑金皆低头问好,没想到这小姑娘在部族中的身份不低,却不知怎么会沦落到被外族人带走做徒弟的地步。
有个佩戴首饰最多的走出来与格桑金交谈,两人低语片刻,又向钟妙他们望了几眼,各自伸出右手反复交叠拍了三下。
“这是‘协议达成’的意思,”楚青传音,“格桑金大概在拜托他通报阿姆,你若是在外看到有边民用这个手势,一定要当心。”
那人离开没多久便折返回来,又同格桑金低语两句。
格桑金转头看向他们:“阿姆要见一见正道魁首,你们谁是呢?帮格桑金将叛徒也带过去吧。”
顾昭一开始就猜到自己的身份藏不住多久,事实上他能顺利进来就已经很意料之外。
毕竟明面上他还属于中州官方势力的代表人,腾蛇部作为这样一个避世而居的法外之地,当真什么也不做放任他随意行走才叫奇怪。
这位阿姆大概是腾蛇部的掌权人物,邀请他见上一面,实在很合情合理。
顾昭向钟妙望了一眼,伸手点点耳根,这才拿着装了傀儡师的芥子离开。
钟妙正皱着眉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眼角却瞧见楚青像是很松了口气似的放松了肩膀。
她一时好笑:“怎么了?我知道我徒弟优秀,但没想到做他师叔会给你这么大压力。”
楚青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是压力吗?那玩意叫折寿。
看顾昭在钟妙面前卖乖,却似看一头上古凶兽学着叼飞盘。
楚青旁观一整天,又被他客客气气叫了几声“师叔”,只觉得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他撇撇嘴:“只是没想到你会收这么个徒弟,瞧着和你没半点相像。”
钟妙从来最是护短:“怎么不像了?多好的正道栋梁!你这叫孤陋寡闻,不知道他这些年在中州做的好事。”
楚青极怪异地瞧了她一眼,心想我能不知道吗?我可太知道了!
早两年顾昭在他面前还知道收敛一些,打交道多了,一来二去竟直接将南疆当成了垃圾堆。
一开始只是偶尔往他这扔点垃圾,到了后来,什么心情不好懒得收拾首尾,杀得太多借口用完……诸如此类的理由,统统带过来往沼泽里一塞,塞得旁人一听“南疆”二字就闻风丧胆。
面上还装得很端方君子——楚青有一会下山正巧撞见顾昭带着几个世家长老搜寻尸体,那几个长老想来平时高高在上惯了,对着顾昭照样颐指气使。
顾昭在楚青这儿的风评都快够得上“杀人如麻”了,猛然一瞧见他的温和笑容,简直比白日撞鬼还可怕些。
不过话说回来,顾昭倒确实没乱杀过什么人。
也不知这小子从哪儿得来的情报,死在他手中的有不少都是颇有名望的君子,直到死得骨头都没了,才叫人翻出许多深埋多年的腌臜事来。
楚青想了想,到底还是想劝上一句。
虽然钟妙这人确实烦了些也蠢了些,总喜欢说些什么“世道公义”,但说到底楚青心中是钦佩的——你瞧世上满口仁义道德的有多少,哪有几个当真能舍下一切去殉道呢?
顾昭这小子太聪明了,聪明得楚青有些怵,他是不想惹麻烦,却不愿朋友被蒙蔽其中。
楚青故意刺她一句:“确实,确实,我瞧你徒弟比你聪明多了,你看看,当年你在中州混成什么熊样?还不如人家短短百年。你徒弟天生就适应中州的玩法。”
钟妙只管笑眯眯的:“可不是么,所以我也不同他们玩了,这不是在到处溜达吗?”
楚青暗骂一声蠢蛋:“你要是真下桌了今天还会站在这儿?少掺合中州的事!你玩不过他们。”
他见钟妙还是一副不过心的样子,气得连声道:“怎么听不懂人话是么?你是没见到你徒弟当初……”
不远处树枝咔哒一声脆响,钟妙转头望去,顾昭已经见完人回来了。
“打扰了师叔的谈性,抱歉,”他温和笑道,“我方才见过阿姆了,有些事想同师尊说。”
他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笑意,走到钟妙跟前交代方才同人说了什么,见到些什么,乖得像个初次上学回来的孩童。
楚青却不会漏过他经过时极冷极深瞥来的一眼。
钟妙耐心听他讲完,夸道:“你做得不错,我们没有同部族起冲突的必要,既然来了,不如结个善缘。”
顾昭点头,显然很是愉快:“师尊说的是,弟子谨遵师尊教导。明日还有庆典,不如今夜暂且歇下?”
既然到了别人的地盘,入乡随俗总归不会出错。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上前为他们引路,没多久便到了休息的地方。
楚青与腾蛇部的交集比他说出口的要深厚许多。
虽然他一开始收下格桑金作徒弟只是意外,但相处得久了,闲在山中又没什么事做,偶尔也会进山中替边民处理些顽疾,因此在部族中自有一套固定的屋子住。
至于钟妙师徒二人,则是去了另外一栋屋子。
南疆多虫蚁,边民又多生活于草木旺盛的山林间,因此住的都是些吊脚楼。
钟妙从前每次来南疆都是有正事要做,像这样不急着赶路,有宽裕时间正正经经住进屋子休息一晚的体验,竟是从未有过。
她没住过这样的屋子,好奇心实在旺盛。索性也没旁人在身边,干脆顺着楼梯咚咚咚上下跑了几通。
顾昭一早将屋子打扫干净,又在窗沿门框都设置了驱逐阵法,确保不会放什么东西潜入后,拿出茶具在桌前煮茶,耐心等钟妙玩尽兴了回来。
钟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差将屋子拆了研究,这才心满意足回屋子,一坐下便被顾昭递了杯清茶。
“大晚上喝茶?虽然修士确实没什么所谓,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顾昭又斟了一杯:“是前些年得来的雪顶霜花,说是能安神静气,喝酒太多到底对身体不好,师尊不如试试喝茶。”
钟妙尝了一口,歪着头瞧他:“你也知道喝酒伤身么?我怎么听说你近年喝酒喝得很厉害,连断肠酒都敢试了?”
顾昭心中一跳。
他垂眼望着桌上杯盏,声音低沉:“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想知道,直接问弟子就好,何必去听旁人的话。”
钟妙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觉得委屈了,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难道还要一桩桩一件件都拿出来问你吗?也不是不让你喝,只是……”
“只是旁人看我总带了偏见,”顾昭抬眼看她,“师尊自然明察秋毫不会被流言蒙蔽,可一想到有人会同师尊说弟子的不是……心中总是惴惴难安。”
他生了一双极黑的眼睛,叫人想起无波的深潭与无光的夜空,在钟妙面前却总能找到一个极合适的角度露出些脆弱与不安。
钟妙本就不打算与他纠结这些,见他这样抵触,干脆伸手过去摸了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