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快逃,快——
嗡——!
他恍惚间听见一声钟鸣,尖锐猫嚎炸响,转瞬天地颠倒。
昏暗。
闷热。
拥挤。
像是从什么极狭隘的容器中挤出,顾昭蓦然转醒,还未分清自己身在何处,就被阵阵嘈杂包围。
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门推开撞击在墙面的闷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声,有人进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他像是从一场高烧中醒来,头痛欲裂,只能听见模糊的嗡鸣,顾昭狠狠掐住掌心,试图克制意识下沉的速度。
“没找到那个小娘皮!”
“能逃到哪里去。”
“不错,只要咱抓住了这个,”有人在笑,“逃不出掌心。”
“喂!喂!”有人喊,顾昭头皮一阵刺痛,“爷们叫你回话呢。”
顾昭在这刺痛中睁眼,眼球肿痛发烫,所见全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抓住他头发的手向后一拽,几团更深些的色块出现在眼前,像是俯身打量他的样子。
“你是林家小子不是?”有人问他。
不,我不是,我是——
他的唇齿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听见一个干哑的声音。
“是,小人是林瑞。”
那些人得了满意答复,暂且放他一马,只将他关在屋内,又派了人来送饭看守,除此之外没有刻意为难。
他昏昏沉沉休养了数日,门外的人来了又去,真奇怪,眼下正是插秧的时节,这些人竟不用劳作的吗。
日光从天井照下来,一片刺眼的白,晃得人眼前发花。
是了,他又想起来,前些日子村长说过,如今已大旱三年,早些日子还能靠山泉水度日,如今连泉眼也干了,已经到了鬻儿卖女都过不下去的时候了。
林瑞的父亲死了没两年,留下的田地就落入族叔手里,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眼下母亲也不知去了哪。
对,对,他们也说过,要帮他把母亲找回来,还问他想不想母亲,问他母亲到底去了哪,但他不肯说。
他不肯说,因此捱了打,村里的老爷们怕他烧坏了脑子再问不出来什么,这几日还宽宏地分了他几口水喝。
他有时觉得热,有时又冷得过分,他想起地狱,偶尔会来个干瘦嬷嬷同他说话。
“娃娃不要犟,这是大功德的好事,”嬷嬷说,“耽误这么多命,当心要下阿鼻地狱。”
如果地狱是这个样子,他又冷起来了,打着摆子往日头里栽,他不害怕。
他恍惚是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的,但脑子浑浑噩噩想不清楚,周围人焦急生气时他便想笑,周围人带了笑意他就害怕。他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他要他们气急败坏大失所望,但他们的神色越发轻松,并一日一日更轻松。
于是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
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听见门外看守的人大笑,有人点燃了红灯笼,正挂在他家门口。
喧哗的人声近了。
他囫囵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冲。
不,不!不!!让我下地狱吧!让我下地狱吧!
门开了,人群簇拥着纤细身影迈进来。
他的恐慌在这一刻达到极限。
“不!别回来!别进来!”他嘶吼着扑过去,“别回来!娘!”
那个身影被他抱住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一只手温柔地抚在他脸上。
“可怜见的,”她说,“我进去就是,你们别闹他。”
人潮褪去了。
他喉口翻涌着腥热的恨与绝望,但这个怀抱这样温暖柔软,疼痛与寒冷都离他远去了,于是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他听见女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好笑,又隐隐生怒,因此不知是好,只能纵着他哭了半晌。
哭完又缓了缓,他这才觉出一些不好意思,撇开头不想被看见肿眼眶,又忍不住孺慕仰头看去。
说起来,娘以前有这么漂亮吗?
他愣愣看她。
“哭完了?”女人拿着巾子在他脸上比划,试探了几次也不知从哪落手,“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点背,你脸上是原先就有的,还是他们后来打的?”
“是……是原先有的,我没挨打,娘。”
“还是个傻的,”女人啧了一声,食指点住他眉心,“醒来!”
昏聩神识随着这声低喝骤然清醒。
漂亮孩子就算哭鼻子也是好看的,哭得眼眶通红也咬了牙不出声,像只小兔子缩在她怀里发抖,林孟氏,或者说,钟妙,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兔子先是一愣,接着一僵,脸上的血色光速褪去,又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通红通红烧到了脖子。
不得不说,她很好的得到了娱乐。
“我……这里是……我不是,我……”
“嘘,”钟妙笑嘻嘻止住他,“娘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啊,宝儿。”
顾昭被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惜坏心眼的大人正牢牢搂着他演一出母子情深,见他支支吾吾又想说些什么,干脆往他嘴里塞了颗丸子。
丸子入口即化,他这几日痛得麻木,此时全身松快起来才知道伤得不轻。顾昭心知这又是仙家手段,正想道谢,又被钟妙塞了一颗。
“赶集买的糖丸,好吃吧?”钟妙挥挥手打断他道谢的话,四下望了望,“你呆在这死境里几日了?”
死境?
顾昭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见的红灯笼,又想起伙计说的话,再联想到自己这几日被反复盘问“娘”的去向,他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几乎霎时间就得出了答案,背后蓦地窜出一身冷汗。
“不好!他们是要拿你祭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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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祭天?”
钟妙在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笑了起来,“有意思,好胆量。”
她像是来了兴致,拖过张凳子拉着顾昭好好了解了一番来龙去脉。
“我这几日昏昏沉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是林家小子,”顾昭羞愧道,“怪我着了道,又劳累您来救我。”
钟妙摇头:“不干你的事,此处本是一地死境,寻常修士进来也有被困的,何况你还是个孩子。”
顾昭头一回听说“死境”,望去的眼里就带了迷茫。
钟妙挠了挠下巴:“死境就是……你知道河道吧?原本河道平缓,水流温和,但有一日,河道某处意外出现了凹陷,此处就会形成旋涡。”
顾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历史就是这条河道,虽说时有石块混入,最终都会自我修复至平缓状态,但偶有意外,在种种巧合中生出极凶极恶的执念,便如同旋涡裹挟一切途经的事物沉沦不前,甚至拥有影响改造现世的力量,”钟妙指了指地面,“此处便是死境。”
“君来镇早在百年前就变为荒地,如我所料不错,你一开始见到的伙计便是死境派生出揽客的游灵,”钟妙开了个玩笑,“这才真叫宾至如归,死在里头可不就是归了。”
顾昭反复回想进入君来镇以来的一切,他不是没见过游灵,逃命时风餐露宿也碰上过几回,但没有一次是这样鲜活正常的,简直是……毫无破绽。
不,还是有破绽的,他突然想起伙计最后说的话——“您年纪小,不信这些也好”——仙术所在,他在世人眼中分明是个壮年男子。
顾昭这才醒过神来,像是猛然间掉进冰窟,狠狠打了个寒战。
“那我们——”他慌忙转头看向钟妙,“仙人,我们不能再呆了!他们要抓林瑞的娘祭天!林孟氏就是多喜娘娘!”
钟妙正折了根树枝拨弄顾昭这几日吃过的饭菜,尽是些烂菜帮子,也不知怎么吃的下去,闻言挑了挑眉:“没大没小,什么林孟氏,叫娘。”
顾昭此时全然顾不上羞恼,疾走几步抓住钟妙衣袖恳求道:“仙人,咱们走吧,真的不能再呆了!”
钟妙被这孩子拽得没法,她算是知道小时候为什么总见到师父叹气——她现在也想叹气了。
“不急,”她安抚,“死境并非毫无破解之法,只要顺着剧情走下去,寻至境眼处破开即可。”
当然也有其他法子,但钟妙阵法实在学得稀烂——这就不必讲了。
顾昭被她摁住狠狠揉了几下脑袋,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作为“林瑞”的这几日着实影响到了他,以至于光是想到“祭天”二字就心悸不止。
他唾弃自己幼稚,又不愿意离钟妙太远,勉强放开了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钟妙后头。
钟妙本想出去探查一番,见他这幅做派,倒像只离了主人就要立时死去的幼犬。想着小孩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吃些乌糟糟的东西,心里一软,也说不出抛下他的话了。
且放那狗东西多活几日,她打定主意,脸上笑意更深了些,手一晃便掏出包油纸裹好的烤鱼。
顾昭被她这一手惊得后退一步,再一晃眼,油亮亮香喷喷的烤鱼就塞到鼻子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