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烟追出去,却只迎来了夜间的朔风。
“爹爹!”尚烟大喊了一声。
云婶睡在隔壁,闻声起来,自己还穿着单衣,便替尚烟拿了外披,搭在尚烟肩上:“大小姐,孟子山晚上冷,你别冻着了……”
尚烟哪有心思顾虑这些,只跌跌撞撞地追出去,骑着鸾鸟在漫山树林中穿梭,然而没能在空中找到人,只好将鸾鸟停在溪边,又唤了几声“爹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突然哭了出来,抱着腿,蹲在河边。
“爹爹,娘……”尚烟涨红了脸,泪水顺着脸庞大颗大颗滑落,肩膀不住发抖,“娘,我好想你啊,你何时才能回来……”
她自幼娇生惯养,任性蛮横,容不得别人说她半个字不是。后经历了诸多苦难,收敛了些脾气,但骨子里那股倔强气,到底是磨灭不去。加上年纪太小,正逢将息期,又刚好是明一点事理,实则几乎什么都不懂的阶段,所以雁晴氏稍一挑拨,便中计发怒,吃了大亏。这一夜,她和叶光纪如此大吵一通,看似气死了叶光纪,实则自己吃亏更多。但是,雁晴氏是嫁了两次、生了俩孩子的成年女人,又颇擅工于心计,依尚烟一个孩子的心智,如何斗得过她?所以,此时此刻,尚烟无能为力,恨透了父亲,更恨透了依旧对父亲有感情的自己,只觉像经历了天塌地陷般,悲痛至极,哭泣不已。
她哭着哭着,听见有人轻轻念诵道:
“海天夜下清,诗酒饮千斤。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
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虽然尚烟面前有溪水流过,与夜莺之声交织在一起,却不如这似水如歌的嗓音来得动听。
她慢慢抬起头,只见云雾散去,夜浓如酒,月色暴露中空,波光如练,莹亮如梦,亦为眼前的水面撒落万千涟漪,碎玉散星一般。
不知何时,一个少年背对着她,站在溪水边。
溪水涟漪扩散,似跳动的星辰,在他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他身穿紫黑色劲装,身材瘦削,腰间佩剑,后脑上面具的长长系带、腰间的浅紫色冰蚕自然垂落,又时而因风轻扬,与黑发一同被抖得凌乱起舞。
尚烟一时忘了哭泣,只怔怔地看着他:“有人在这里哭,你还吟诗,是在笑话我?”
“你很思念母亲?”
少年转过头来,脸上戴着一个白狐面具,一半轮廓被明月照亮,一半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尚烟发现,他面具后的眼睛竟也是紫色。而面具下方的皮肤,几乎和面具一样白。
雪白映深紫,有一股妖异之气,在这明月之夜,比千年妖狐更具蛊惑之色。
这一瞬,尚烟想起了紫修。
只是紫修的瞳色很清澈,没有这样深。
眼前少年的眼眸却神秘莫测,似大海中央最深处的月下海面,既令人害怕,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会诱人犯罪的魅力,好似他便应该对任何人都高高在上,不应该笑,不应该温和。可是,他的声音偏偏平静温和,令人有一种被神灵谢恩礼遇的不适感。
“是……”想到母亲,尚烟又觉得伤心得不得了,眼泪几乎要再次落下来。
“听你提到母亲,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时感慨,因而吟诵。若是打扰到了你,见谅。”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这首诗是我爹思慕我娘时写的。”少年淡淡看向空中的明月,“意思是,女子看了男子一眼,原本无情,但因为月色太美,让男子觉得,她已经动了情。其实,多情的是明月,而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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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紫修:这首诗以后就是孤日后的内心的写照了。前面写这么多父女大战铺垫,都是为了让孤体验这首诗的感受,你们见过这么拼的后妈作者嘛?
第11章 明月却多情
“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你爹可真爱你娘……”尚烟喃喃道,“他们一直相爱吗?”
“嗯。”
听到这样深情的诗,再想想自己父母的悲剧,尚烟只觉得分外脆弱,但她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笑道:“真好。你爹娘真好。”
“此处不太安全,你还是早些离去。”
可听他这样说,她又有些怕了,只轻声道:“那……那我走了。谢谢这位哥哥,听到你父母的美好故事,我觉得很受鼓舞。”
“世间这样的夫妻多得很,他们也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对罢了。”
“那我也想多知道一些这样‘普普通通’的故事。还是要谢谢哥哥。”
若是换了寻常少年,听了这样的话,多半也便没了下文。但这少年成长过程中,经历了诸多风雨,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交道,已极会揣测他人心思,疑道:“怎么,看你这反应,你爹娘没这么好?”
尚烟噎了一下。换作以往她那骄傲的个性,必然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但这一夜,也不知是清风太过淡若寒灰,还是月色太过冷眼旁观,她只觉得孤独跟冷空气似的,一寸寸袭入四肢百骸,许多事,当真是不吐不快。她禁不住道:“我娘很好,可她没了;我爹还在,可他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爹想要儿子,可我娘身子弱,只生了一个我。接着,我爹便去找了个外室,生了个儿子。谁知,我娘也怀了一个孩子,结果,她,她……”说到此处,尚烟心绪动荡之极,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年并未多话,只静静待她情绪平复,任她接着说下去。于是,尚烟便将羲和如何孕中去世,自己如何被送到外祖母那里生活,外祖母如何家道中落,她如何回到父亲身边,回来如何面对继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她又如何与家人一同来到孟子山,以及方才如何与父亲吵架、被迫订婚之事,一并告诉了他。只是为保护自己,未提人名地名。
“所以,今夜你便和你爹大吵一架,又追了出来?”少年说道。
“是……”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么?”
“哥哥请说。”
“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听你的说法,你爹一岁九迁,在神界也是地位显赫之人。你娘只生了一个女儿,你爹想找个外室,去母留子,原是合情合理之事。他错是错在,不曾经过你娘的允诺,去偷了一个人,这无异于别生枝节,作茧自缚了。”
后半截话尚烟压根听不进去,从少年说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后,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便爆炸了,还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娘绝无可能接受三妻四妾!所以,即便我爹跟她商量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便是你爹的不是了。既想要儿子,为何要娶一个不同意纳妾的妻子?”
尚烟瞪圆了眼道:“不同意纳妾很奇怪吗?倘或你爹爹要纳妾,你也会站在他那边?”
“不纳妾,是选择,而非职责。只要我娘没意见,我自然没意见。”
少年答得异常冷静,尚烟却越听越恼:“凭什么男子三妻四妾便不足为奇,女子便要独守空房,从一而终?”
“我可没说女子一定要从一而终。只要有能耐,不管男女,都可以三妻四妾。”少年轻轻一笑,“男妾不也是妾么。”
尚烟被他说得哑然失笑。她虽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但眼前少年好歹是讲究公平的,比起爹爹一味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不知强上了多少。她道:“我和哥哥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在家里,我被压着欺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习以为常了,这事算了罢,当我没说。”
“我话还没说完。”
“你说。”这下,连“哥哥”也懒得叫了。
“你也知道自己在家里被欺负,为何还要‘习以为常’呢?你家那个姨娘,还有姨娘生的那妹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分明只是个外室,居然可以得寸进尺,坐到现今的位置,跟你和你娘的不作为,可脱不开干系。”
尚烟心情原本便不好,少年这番指责,又把她娘带上了,自然弄得她不悦极了:“我看,你根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爹娘那么恩爱,你这人呢,也一看既知是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自然也没见过我们家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自然觉得解决任何家庭琐事,都易如反掌。你觉得我娘不作为,但你知道她有多爱我爹吗?你一字不知!其实,她生下我之后,大夫早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生孩子了,但她感恩爹爹的好,即便极可能朝不保夕,也要再怀一个孩子,你道是为何?你以为她真的那么喜欢儿子吗?我娘的氏族,女子个个都是高贵的神女,根本不屑生儿子!可我娘爱我爹,爱到愿意为了他的儿子梦去死。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斗来斗去?她的感情你能懂吗?!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她‘不作为’?”
也不知是因为尚烟激动的语气,还是因为羲和的故事,少年的眼睛骤然睁大。他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于是,月光渐次沐浴在他的黑发上、白狐面具上,照入他微微错愕的紫色眼眸中:
“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没必要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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