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猎物,犹未可知。
苏漾动作很快,洗好后便从山洞探出脑袋去叫司景行。
司景行正在山洞前不远处,手执她给他的灯烛,烛光缱绻,映着他侧脸,愈发显得他如天上谪仙。
苏漾换了一身石榴红的留仙裙,垂鬟分髾髻下半散的发丝乖顺披在她肩侧,她从山洞里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招手,眉眼一弯,“我好了。”
司景行随她进去,扫了一圈四周。
她甚至为他也准备了一张软榻,两张床榻分在山洞两侧,中间摆了碧玉屏风,又设了一道结界。还在她那半边的一处角落里圈了个小结界出来,结界里放了些灵草,还有只浑身雪白的小兔子。
今夜外头必然会有噬兽出没,既然只能待在山洞里,还不如睡一觉养养精神。
苏漾将配剑放到枕边,躺到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同司景行说了会儿话,便睡下去。
山洞里的蜡烛被吹熄,寂静和黑暗霎时涌上来。
在密不透风的夜色里,司景行翻身侧躺,半支起头,漫不经心地朝苏漾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事情至此,似乎比他所设想的,还要顺利。
第3章
“公主?公主醒醒。”
苏漾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刚抬起眼皮,便被扶着坐起身。辰满将丹药送到她嘴边,絮絮道:“望南姑姑嘱咐,要看着公主按时服用,公主近几日切记不可太耗费灵力,本就虚着,耗费太多,更不容易养起来了……”
苏漾人还没全然醒过来,就着她手恹恹将丹药服下,便又滑进了被子里。
公主刚渡过雷劫,该是还未休养好。辰满噤了声,轻手轻脚收拾好退了出去。
苏漾躺在床榻上,却渐渐没了睡意。
她昨晚睡得并不好。许是日有所思,昨夜她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将她当年和司景行在剑冢中被困的那三个月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乍一醒来,只觉得累。
她起来打坐调息了一日,不知不觉天就又黑下去。
入了夜,山门那终于有了信儿,有人来报说神君已至山门处,问苏漾要不要放进来。
苏漾冷笑了一声,说过的话都能忘,倒也不见他忘了回来的路怎么走。
她虽未开口,底下的人却立马明白了她意思,恭敬退出去的同时,不由得替神君捏了一把汗。
神君平日里待人和善,性子温柔沉稳,对公主照顾得事无巨细,连相貌都是放眼沧泽独一份儿的好看,除了身份有些尴尬,旁的同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儿,但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自然还是盼着公主同神君琴瑟和鸣得好。
司景行行至山门前,抬头看了高高挂着的长明灯一眼。长明灯照亮了山门前的路,也将他的影子压成脚下的一团。
他本没打算回来,只是昨夜里接了苏漾的传音玉牌后,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烦闷。
他静静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却只等到有人在上头朝他恭敬行了一礼,神色略有些为难同他道:“神君,公主有令,无论是谁,近些日子一律不开山门。”
这话说得委婉,只在“公主”那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司景行立刻便听出话中之意。
他这是又不知怎么惹了苏漾,她特意传的令,不许为他开山门。
他神色似乎落寞了一霎,继而抬头冲那人笑了笑,道了一声“辛苦”,却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刹,眸中情绪瞬间平息下去。
天又飘起了雪。
司景行心思飞转,终于记起来昨儿是个什么日子的那一刻,脚下步子一顿,眉微微皱起来。
他大可以回去站在山门外等着,等上一夜,以苏漾的性子,迟早会心软放他进去——但这不是上策。
司景行拿出乾坤袋,在里面略一摸索,找出一只白瓷小瓶。
惊天境有株约莫十人合抱粗的古木,枝繁叶茂上可通天,只消划破一点树皮,便能渗出“通天露”来。
通天露对巩固境界精纯灵力大有裨益,只是通天树上藏着大片鸱鸟,鸱鸟攻击性极强,造成的伤口又难以止血愈合,是以通天露并不好得。
而他手中,恰恰就有一小瓶。
他缩地成寸,几步间转到忘忧山山阴处。
为以防万一,公主府里修了暗道,这儿的山脚下恰有一个暗道出口。只是因着怕被追踪,暗道所用砖瓦上皆缚了符咒,入暗道后便用不得灵力,从公主府中往下走还好,他要逆着回府,便要一步步走过数万级石阶。
暗道的位置除了他和苏漾,也就只有望南姑姑同辰寒辰满知晓了。是以无论如何,这里不会有人阻拦他。
司景行站在暗道口,眸色一冷,抬手往下一压,周身灵力倒转,翻腾后迅速枯竭。倒转的灵力如刀刃般在他身上留下细密的伤口,他力度控制得极好,伤口并不显眼,能被外袍完全遮盖住。
暗道口的灵石感知到被认可的气息,缓缓打开。他抬步走进去,顺着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爬。
不过两步,身上便绽开点点血迹。
苏漾在房中抱着小白,自己同自己对弈。
辰寒在一旁守着,看见她将兔子揣在怀里当暖炉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公主若是冷,房里再添一些火珠?”
苏漾下意识道:“不冷。”
辰寒却自顾自取了一大把火珠出来,屋子里霎时便煨得热乎起来。
修道之人,尤其是到他们这个境界,若非身子不适,是不会再有冷到热到的时候了。
但苏漾不同。她尚是一枚龙蛋时,便因先天体弱延误了破壳,即便是后来天材地宝地给补了回来,幼年时也还是体虚惧寒,长大了才好些。
苏漾打小就要强,就算是冷也从来不肯承认,甚至于旁人若是说她冷,她还要气恼。
辰寒摇了摇头,也就是自己从小就一直跟在公主身边,不然真是难琢磨透公主的习惯。
夜深了,苏漾懒懒打了个哈欠,将未尽的棋局推到一边。
辰寒上前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山门传的信说是神君早便走了,公主还要等下去么?”
苏漾捋着小白的毛,语气里有种有恃无恐的气定神闲,“再等等。”
他不会真的走的。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同山门那儿知会一声,今夜他若再来,便让他进来。”
外面下了雪,又起了风,她也不可能真的将他晾在外头一整夜。
辰寒刚应了一声,便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低沉的嗓音穿过风雪,“不必传信了。”
司景行走到房门前,他里衣已被血迹点点晕开,像副九九梅花消寒图,任梅花一瓣一瓣染上艳色。好在外头套的是件玄色广袖袍子,乍看上去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一时失血过多,连带着他嗓音都带着虚。他轻轻叩了叩门,唤了一声“漾漾”,紧接着推开了房门。
这一阵儿风雪偏急,他推开门,风雪便跟着灌了一些进去,细碎的雪在门前暖色的灯烛下纷扬开,恰似阳春之时落下的飞絮。
他从暗道出来后,这一路行来,肩上亦落了薄薄一层雪。房里被火珠煨得暖洋洋一片,几乎是进来的刹那,他肩上的雪便消融掉,濡湿了他肩头衣裳。
辰寒见状,默默退了出去,将房门从外头关好。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漾揉了一把小白,这才抬头看他。
她正坐在案几旁,一身石榴红袄裙的少女怀中抱着雪白的兔子,夜明珠偏暖的光照亮她的脸庞,她五官本就袭了龙族一惯的明艳,却美得更含蓄一些,更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多添一笔显得赘余,少一笔又勾勒不出意境。
而她笑起来的那一霎,山水画便灵动起来,摄人心魄。
司景行垂下视线,看她怀里的那只小兔子。
苏漾将小白放下,站起身,“我都忘了府上还有条暗道。”
她慢慢走到司景行身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再开口,末了轻轻叹了口气,“司景行,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虽说他解释了她也不一定会消气,但总好过什么都不说。
司景行抿了抿唇,从乾坤袋里拿出那只白瓷小瓶,递到苏漾面前,“你刚入洞虚境,须得稳固境界。”
苏漾定定看着他,他也便一直将瓷瓶举在她身前,两人隐隐僵持着。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被风雪吹冷的身体隐隐透出的凉意。那股安神香一般的冷沉香气又萦绕过来,若隐若现着,但这回却好像混进去了什么别的气味——苏漾还在气头上,一时没分辨出。
过了好一阵儿,司景行先移开视线,将白瓷小瓶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搁,低声道:“今夜我去书房,你记得把它喝了。”
他将瓷瓶往案几上放的那一刻,一滴血珠顺着他手腕滑下,恰恰滴落在案几上。他动作似是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收回手时顺便用袖子抹去了那滴血——他反应极快,一切不过是一抬手间。
紧接着他便转身,急着要走。
苏漾眉头一皱,在他转身的那刻抓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将袖子推上去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