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刚粗略量完,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脸颊,而后松开她,“好看么?”
“不好看,太闷。”苏漾整了整衣襟,抬眼看他,“下回诓人,起码也编得像样些。”
魔宫虽瞧着阴沉了些,但各处整洁得过分,连一丝血垢都不曾留下——据传,魔君好战喜杀,魔宫常常如血洗一般。何况他身上那件玄色袍子,她眼见着在地上拖了整一日,也丝毫没见染上半分尘土,也没有沾上半分血腥气。
他还……挺爱干净?
他这样的邪物,杀人剥皮不足为奇,可他却绝不会将旁人的皮留在自己寝殿。
她语气嘲讽,但司景行没有半点不悦,只当着她面躺到了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好像只是被他顺手拎来了寝殿,没有半分要安置她的意思。
苏漾下意识想从他的寝殿出去,可他寝殿只与魔宫暗河相连,寝殿外设着禁制结界,她不过试探着伸手一碰,指尖立马被灼伤,血肉溶解,深可见骨,且伤口立马蔓延开,黑气缭绕。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好在腕间红绳红光大盛,将黑气逼出,她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如初。
苏漾重新聚了灵力,在犹豫着能不能借红绳之力快速穿出去。
躺在榻上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人突然开口,问她:“你猜猜,一只兔子自己跳进狼窝里,会是什么下场?”
苏漾正要再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
她身上半分邪气怨气也无,更没有丝毫伪装,一眼便知是正道修士。正邪两道积怨已久,莫说东都山,便是魔宫,在司景行公开容许她存在之前,她若贸然出现在其他魔修面前,便是羊入虎口。
思及此,她转身往寝殿深处走——那里有几间偏房,虽不知是做什么的,但起码足够她栖身。
她回头看了司景行一眼,见他并未阻拦,便推开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
应该是他小憩的地方。房间不小,有张软榻并一张矮案,不远处还有书案和书架。
但还是显得略有些空旷。
苏漾躺到榻上,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几分。
即便如司景行所言,大师兄并非是死于他手,他这样的邪物,也不该存于世。
但在此之前,她须得先替大师兄报仇。她要查清那日对大师兄出手的魔修都是谁,才好一一讨回来。
司景行是魔君,应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手下人的动向。
打定主意,哭了太久的眼睛便觉干涩起来,她闭上格外沉重的眼皮,没多一会儿便沉沉睡下。
第二日她醒来时,司景行已不在寝殿中。她昨夜脱下放在矮案上的道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规整放在那儿的暗红衣袍。她上身试了试,竟意外地合身。
司景行不在,她出不去寝殿结界,也就安生待在房里打坐。
她试了好几回,都说极阴之体可以容纳邪气,借用邪气中的力量,可她的身体与邪气分明相斥,莫说借用,便是引邪气入体都做不到。
或许,真如司景行所言,她须得洗髓转道,转修魔道。
这个念头一出,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邪道终究为人所不耻,且由正堕邪易,再想回头却难,不到万不得已,她断不会堕落至此。
若到万不得已,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也便不必再苟活于世,玷污师门了。
司景行一连好几日没有回来。
他再出现那天,苏漾本已打算睡下,却突然察觉面前结界动荡,他的身影骤然穿过结界进入殿中。
他仍是一身玄色长袍,衣襟却敞开着,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有新鲜血迹顺着他胸膛淌下,显然并不是他自己的血。
他一步步走进殿中,才察觉到比之以往都要明亮得过分的灯火,以及灯火尽处因着闻到浓郁血腥气而紧紧皱着眉的苏漾。多出的那些灯烛想必都是她点起来的。
司景行盯着她,偏过头活动了一下筋骨。她穿这些深色,果然比穿白要顺眼得多。
很适合她。
司景行身上杀意未歇,沉沉威压拢在他身周,苏漾警觉看向他,正怀疑着他会不会骤然对自己出手,便见他低低笑了一声,“倒忘了还有个你。”
说罢,他冲她招招手,“过来。”
他身上血腥气委实太重,杀孽缭绕,让人不自觉抗拒。苏漾不情不愿挪过去,刚站定在他身前两步远处,便见他抬手咬破食指,紧接着将手蹭上她脸颊——他掌心还有旁的血污,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在她脸颊上重重一蹭,她顿觉半面脸都黏黏糊糊的。
唯有他指尖那滴属于他的血,在触到她后便没入她体内。
司景行退了半步,满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这样便更顺眼了一些。
“你有我一滴精血,往后可随意出入此处结界。”
苏漾抬手抹了抹脸上血污,忍了忍才没出声。
司景行却仿佛心情大好,身周杀意都歇下去不少,走去推开最左一间偏房的门——苏漾这几日都转遍了,知道那儿是浴房——没多一会儿里头便传来水声。
苏漾趁他洗的功夫里,去试了试寝殿外结界——果然结界不再伤她。
他洗得很快,她还未来得及再多试几处,便见他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鸦青长袍,除下了头顶玉冠,一头黑发仍半湿着散在身后,抬眼看见她时似是有些惊诧,“你就想这么顶着一脸血污?”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从他身侧走过,走进浴房中,反手将门重重关上。
门虽是关上了,可却并不隔绝外间声响,于是她依然听见了他在外头的笑声。
自那夜后,一连许久他又不曾回来。
司景行平日似是很忙,苏漾转念一想,也是,若他不忙,那浑身的杀孽和魔君好战喜杀的名声也便不会那般重了。
他不在,连带着东都山那些顶尖的魔修都并不出现在魔宫中,倒是给了她方便。
她花了些日子,将魔宫一点点摸透。因着她身上那滴精血,魔宫中的结界挡不住她,一般魔修也并不敢为难她,她也小心谨慎着,并未张扬,都是避着人走。
而后便是东都山——大师兄不会无缘无故来东都山,必是为了什么而来。
可惜她走的那日,没来得及同师父问清楚。等她彻底摸清这里,或许能寻到机会,同师门传讯。
司景行再回来那日,东都山沸反盈天。
苏漾听了一耳朵,说是魔君灭了一大仙门,占据了那处灵脉——听到这儿,她便不愿再听下去。
但她正追查到了一点眉目——在东都山以南,曾有魔修见过斗法,声势浩大,不像寻常人出手,且时间也同大师兄那时候对得上。
她追那魔修的踪迹追了很久,好容易知道他今夜要去东都山南边尸场炼尸,本已打算提前去等着他,若这时候回魔宫,便是前功尽弃,再找机会接近他便难了。
左不过就一个时辰的功夫,司景行说不准已然忘了她还在魔宫,也不见得就会找她,即便找她,时间不长,也好搪塞。
苏漾这些日子观察了许多魔修,包括行为习惯和灵力运转的形态,只要是修为比她低的,看不透她所修之道,她伪装成魔修的样子骗一骗不难。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跟随司景行出去征战的其中一员大将,也修的是炼尸。大战刚过,尸体受损,正是须得补充一批的时候。
第30章
司景行杀上玉成宗时,因着刚接手新的灵脉,底下无数人都在请示他的意思,吵得他心烦。
恰是秋意浓时,玉成宗的规模不小,下属领地里有几座称得上繁华的城池,也一并归入了魔修领地。
玉成宗主殿,一众魔修低伏殿中。喷洒而出染上柱壁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干涸成深褐色,阳光大把洒进大殿,照亮了殿内砖石上因为拖拽尸体下去而留下的一道道血痕。四处都是法光相撞留下的深深刻痕,有几处角落里砖瓦倾颓,昨日尚还金碧辉煌的主殿一夕之间便显出几分破落陈旧。
唯有上头正中一把昆山白玉打成的主座,依旧光鲜如初。
底下正中半跪着回禀完清点好的法器的魔修没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他是前不久调任上来的,还未怎么有机会见过魔君真容——魔君一身金线压边玄袍,头上一顶白玉冠,在仙门主座上头一坐,竟丝毫不显有违。只是魔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倚靠在玉座上,屈指一下下轻敲在扶手上,仿佛浑不在意眼下的一切。
下一刻,他突然站起身。
那魔修一惊,规矩垂下视线,可撑在地上的手却有些抖——莫不是魔君发觉自己对他不敬,要杀了他?
司景行从上头走下,长袍曳地,那魔修眼见着他的袍角一步步近了,不禁闭上了眼——只求魔君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赐他个痛快。
可魔君步伐未停,只是路过了他,径直朝殿门而去。
殿中鸦雀无声。众魔修面面相觑,却不敢有什么旁的动作,只原地静默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回了来,无人知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