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他想,这或许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当他看到母亲和父亲的尸体,知道这些故事的时候,隐隐对爱情产生的恐惧疑惑和逃避。
两年之后,十三岁的他遇到了唯音。
那时他的叔父暂代了部落首领,他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叔父觉得照顾他的人少,让他再去挑一些奴隶伺候他。他一向以挑剔和喜怒无常闻名,十几个孩子一字排开在他面前,几乎都是惶恐的神色,他看着这些低垂的脸,只觉得索然无味。
然后不期然的,人群中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有一双分外明亮水润的眼睛,目光极快地从他的面上滑落,好像一束光晃过他的眼睛。
他走到她面前,冷着声音说:“想跟着我?”
她微微抬起头来,秀丽稚嫩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颤颤的,倒不是畏惧而是紧张:“想。”
“你能为我做什么?”他打量着她纤细的胳膊腿,怀疑她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她似乎有些慌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会陪着少主一辈子的。”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不是身为奴隶该说的,她说完也愣了愣,偷眼瞅他的反应。可他却竟然一点儿也没生气,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些酸楚的情绪,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人了。”
从来没有人跟他承诺过一辈子。
或许因为他过早地开始一个人生活,或许因为懵懂之时就被父母抛下,“陪着你一辈子”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过美妙。
太过向往了。
之后唯音就成了他专属的奴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形影不离。这时他才慢慢发现她根本不是初见那乖巧怯懦的样子。她非常爱笑,聪明也大胆,甚至有些古灵精怪。每次他再怎么发怒,见着她这张笑脸也发不出,倒叫她拿捏住了,在他面前越发无所畏惧。
他怀疑他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受到了她的欺骗,她却说:“我从来没见过像少主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当时紧张得不行。”
她很认真地说:“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愣了愣,压下去心里的那一丝波动,气道:“谁管你真不真心,你下次再把我的头发梳成那样子,我就换别人了。”
唯音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受伤。她捞起他披散的长发,慢慢地梳着,有点笨拙地琢磨着那复杂的扎法。
其实唯音不太会照顾人,单说梳头发她就学了好几年,等她学会的时候他都会梳了。
可他竟然从没真的嫌弃过她,换人的话说了几次,还是舍不得换。
她开心的时候会哼歌,轻轻的欢快的小调,那种快乐的感觉就从耳朵钻进了心里。
她平日里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副乖巧恭敬的样子,可有了机会就偷偷耳语讲她刚刚观察到的趣事。
他总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她也不会退却。其实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不耐烦,有时候隐隐约约,还会觉得快乐。
他知道她是在乎他的,甚至于崇拜。她听不得任何人说他的不好,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微妙,不可否认的,也很幸福。幸福到他可以原谅唯音所有的笨拙。
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从童年到少年,他渐渐习惯她犹如她是身体一部分一样。他们部落的男子多半十六七便结婚生子,而他到了十八岁仍没有娶妻。也不知为什么,见到的那些女子都不称他的心意,想到日后要对着这个人就觉得烦闷。幸而叔父一直愤怒于父亲对母亲的痴迷,不希望他过于喜欢什么姑娘,所以也不急着催他。
不过叔父对于他和唯音的关系颇有微词,觉得他太过宠着唯音,使得唯音在他面前没有奴隶的样子。这些话在他耳边走一走,一点儿也没进他的心。
他想他是部落的少主,他想宠着谁便宠着谁,管别人做什么?而且要是唯音在他面前也像其他奴隶一样毕恭毕敬,也太没意思了。
叔父却渐渐地对唯音越来越不满,几次想要他换掉随身的奴隶,他自然是不听的。唯音却仿佛知道他叔父为什么生气,每次一到叔父面前就离他远远的,也不和他说话也不嬉笑,倒让他十分憋闷。
某一日他外出打猎没有带唯音,结果唯音就被叔父找了个由头罚了,跪了一整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唯音的膝盖都肿了。他气冲冲地要去找叔父理论却被唯音抱着腰拦下来,唯音看上去心事重重,但还是竭力笑着安抚他。他稍微平静了些后便拿了药要给她敷膝盖,她挣扎要自己来,他便低声喝止。
“叫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看你那笨手笨脚的。”
唯音就停了挣扎,她撑着脑袋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的犹豫慢慢变成某种孤注一掷。她忽然靠近他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抖了半晌,轻声地问:“少主,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了她所说的“喜欢”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喜欢,而是爱情。
这时候的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了,那张面容脱去了稚嫩愈显秀丽,他看着她的眼睛,鼻间全是她身上青草的香气,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喜欢?
他,喜欢唯音?
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父母相依的尸体,还有叔父一遍一遍的告诫。
——你以后会是首领,你会拥有很多女人,不要真心喜欢上谁。不然就像你父亲一样,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窝囊。
还有他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流着泪说“我是真的爱她”的神情。
巨大的恐惧一瞬间升腾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把推开了唯音,下意识地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
16 长夜[拾肆]2
他的思绪极为混乱,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唯音茫然无措的眼睛,她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他却当那话语会是穿肠□□一般,迫不及待地堵上。
“你……你凭什么?你就是个奴隶……最下等的……”慌乱中他口不择言,借着骄傲随意挥洒怒气。
唯音一下子白了脸,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能言语。
他还在自顾自地愤怒着,一手拂掉了桌上的瓶瓶罐罐,怒极反笑:“我真是太宠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身后唯音好像在喊他的名字,好像慌乱地说着我错了,好像跌在地上发出了痛呼。
这可能是她在他面前最慌乱最服软的时刻,可是他一直没有回头,就这样径直走去见了叔父,对他说:“我决定换了唯音。”
这一刻,年少无知的心乱如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叔父自然十分欣喜,迅速地挑了个奴隶给他,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唯音就已经不在了,地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收拾干净,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她的问话却一直在他耳边缠绕不去,那青草的香气也一直萦绕在他鼻间。他努力地不去想这惶恐和焦虑是从何而来。
他恍恍惚惚地想这样也好,唯音问他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僭越,惩罚她和普通奴隶一起劳作一段时间,让她长长记性。之后……就让她回来吧,只要她不再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就好。
毕竟这是要陪他一辈子的,奴隶。
之后唯音托总管提过很多次想要见他一面,都被他拒绝了,他不知怎的不想面对她。有一次他从领地上打马走过,奴仆中的唯音看见了他便叫他的名字,想要追着跑但是很快就被拦下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瘦了很多,那双一贯灵动秀气的眼睛看着他,眼中有些濒死的摇摇欲坠的情绪。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叫住他或追上他,只是他第一次听见。之前因为想要叫他追他,她已经被罚过很多次,可是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她还是会尽力追上他。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只是说不出的一阵心疼,想着等回来之后,就把她调回身边吧。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四个月的时间。他代替叔父出使另一个部落,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一见倾心。他们正需要这个部落的鼎力支持,叔父便亲自赶过来,定下了这门婚事。
对于这门婚事,他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反感,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看到那个未婚妻娇羞的笑容时他突然想起了唯音。
他无端地想,要是能早点回去见到唯音就好了。
可惜热情好客的准岳父留他们住了好些时候,才送他们回去。他回去之时发现部落里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处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他们的少夫人。
然后他听说,部落里来了个神仙,是唯音带来的。说是唯音有一次不慎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正危急之际一个白衣身影从空中飘落救起了唯音,并且跟唯音一起回了部落。
那位英俊的神仙叫执明,据说是受罚游历人间,周身神力封得干净,几乎与凡人无异。
据说执明和唯音关系很好,明明不是部落里的奴隶,但是一直帮唯音干活。
他听说唯音曾经遇险不禁后怕,但再听说那些流言,心中便有种窒闷感,无端地反感这个所谓的神仙,把唯音叫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好脸色。而唯音的情绪也很低落,似乎没有因为重新见到他而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