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口酒,辛辣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你是怎么看檀尘的”
“嗯……他是我的好朋友。兰夜你知道檀尘”看着兰夜不悦的神情,唯音有些犹豫。
朋友
兰夜忍不住嗤笑一声。
“何止知道。我做梦都想用魂丝把他绞死,把他的尸骨拿去煮了喂狗,把他的魂魄钉住,熬上个几百年,看着他一点点魂飞魄散。”兰夜靠近唯音,一字一句地说。
这时的兰夜离她很近,她看见他的眼中起了一场蓝色的雾,狠绝之下竟有一丝苍凉。她被那苍凉震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兰夜……公子”
兰夜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可怕至极?这就对了,你得离我远远的,最好不要再靠近我,不然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兰夜下一句话恐怕就是要赶人了。唯音实在想不明白兰夜和生性安静恬淡的檀尘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好像每一次她认真地想要和他聊什么,他们都会莫名其妙地不欢而散。
可是这次之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
“公子与檀尘之间的仇恨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他是朋友,公子是……是恩人。他因为身世的原因很讨厌妖,如果哪里得罪了你,希望公子能多多谅解。还有公子一点儿也不可怕,不要随便说气话。”
兰夜原本冷笑着喝酒,听到最后一句却怔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开。他的愤怒慢慢平息下去,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妖气退却之后越发沉静。
后来他们就没有再讲这件事,她又讲了许多事情,仿佛从她小时候开始她就会把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记下来,为了等到这样的时刻,可以向他一一细数。
他才发现,那些他不曾明示的照顾和安慰,原来她都明白。
她看上去无忧无虑什么也不在乎,他还以为她没有察觉,却忘了两千前年她也是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但是什么都清楚。
她走之前撑着门问他:“在知道我前世的故事之前,我能不能偶尔来这里找你呢?”
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已经习惯于回避她,却忽然想起她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而他不久之后就要灰飞烟灭了。贪恋顿生,于是他低头说:“别动我的东西,而且我不一定会在。”
算是默许。
他再次在她眼里看见了不加掩饰的欢欣,明亮得一如当时他选中的那个奴隶小女孩,眼底的光芒。
20 长夜[拾柒]
释真找到檀尘的时候,他正在练字。漂亮的行书流畅又挺拔,一如他干净清朗的气质。他有着这样卓绝的容貌和才华,又生于皇家,原本应是再好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到白马寺做俗家弟子。
他问过檀尘,皇宫不好么?
檀尘笑着说,好啊,只是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他懵懵懂懂地应下来。那时候的檀尘不太笑,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淡的,仿佛心如止水。
后来那个叫做唯音的女施主出现了,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人告诉我那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但那里的故事听多了,只觉得皇宫不过是一个金雕玉琢的坟墓,埋着万千枯骨,没有一点可留恋的。”
他还是不太懂,但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应该是懂得彼此的。而且唯音出现之后,檀尘果然笑得也多了,还时常能流露出真心实意的开心。
他打心眼里为檀尘高兴,所以也乐此不疲地帮他们联络。可是最近檀尘好像生唯音的气了,唯音每次来檀尘都不见她,她就托他问檀尘“我们还是朋友么?”,可檀尘总是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檀尘在挣扎什么,但他知道檀尘也不好受,他应该很喜欢唯音的。
释真叹了口气:“师兄……”
檀尘收尾提笔,好像终于了却了什么心事一样,他说:“好吧,我们还是朋友,你跟她说可以直接来找我了。”
释真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唯音的事情,不禁喜出望外。
“好!她来了我就马上告诉她!”
檀尘抬眼看他,有些疑惑:“她没有来”
“啊,今天她还没来。是另一位施主找师兄。”释真老实道。
檀尘手中的笔抖了抖,纸上多了几滴墨。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倒是我心急了。”
等他见到找他那位施主时,惊讶之余,后撤一步跪倒在地:“参见皇上。”
那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点点头,拉他起来:“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四叔吧。”
“四叔。”檀尘顺从地回应。
听到这句四叔,男人肃穆的脸上终于也流露出柔缓:“三年不见,你长高了。”
在檀尘未到白马寺之前,当今的皇上也还没有继位,日夜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中周旋,实在疲惫喘不过气时便会去找他聊聊天。檀尘到白马寺之后,皇上还偶尔会来看看他,不过他登基之后越发忙了,来得越来越少。
上一次见,已经是三年之前了。
皇上此番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侍卫。他没有在白马寺待多久,便领着檀尘去了玉芙天成。
待他们在玉芙天成落座,皇上微微一笑:“你小时候最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出宫之后可曾来过”
檀尘低眸:“不曾。”
话音未落,只听堂内一阵叫好之声,原来是一位公子即兴泼墨一幅,引得满堂喝彩。隔着珠帘那幅水墨看得不真切,而公子的神采飞扬却是实在的。
玉芙天成是长安的文人才子汇聚之地,这里有长安第一等的美人,第一等的乐曲,第一等的美酒,第一等的美食,又布置得极为清雅有韵味,深得这些高傲文人的心。
每日不知有多少新谱的曲子,新写的诗词从这里流出,引人惊叹。
在他很小的时候,居于深宫中听说了这个地方,心中非常向往。一群才华横溢的人挥洒豪情,自由自在,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但是长大之后,这种向往就渐渐变成麻木。当他有一天可以离开宫廷,站在玉芙天成门口的时候,他却没有进去。
他怕自己会失望,毁了这个梦。他更怕一切都像他梦中所设想的那样好,他会因为求而不得而难过。
皇上叹了口气:“以你的文笔才华,若不是生在皇家……”
檀尘极浅地一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四叔应该早就有所体会了。”
皇上苦笑一声,他靠着椅背,手里的茶杯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杯子。堂内有琴师抚琴,悠远宁静,仿佛穿越时光而来。刚刚热闹的公子们也都安静下来,开始欣赏琴音。
此时皇上轻轻地开口:“辰儿,南和王提了要求,我要舍了你了。”
“辰儿”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有人叫过了,檀尘听到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小名。接在这久违称呼之后的的这句话,居然并不让他吃惊。
皇上说过,总有一天他要铲除曹家的势力。曹丞相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后之父,根基深厚,若想要铲除曹相势力必要手握南境兵权,德高望重的南和王相助。
南和王的发妻是瞿王妃的好友,在王妃怀孕之时领着两个小王子入宫陪伴,檀尘降生后宫内十余人离奇死亡,其中就有南和王的妻子和孩子。
南和王认为他们因檀尘的不祥而死,当年他极力要求处死檀尘,若不是先皇迷信鬼神听了国师的话,檀尘早不在世上了。
看来皇上打算对曹家动手了,而南和王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檀尘死。
谁让他刚出生就背上了十几条人命呢。
今日这突然的来访,非同寻常的气氛让他早有预感,心中思绪万千奔涌而过,最后居然是平静,一切终于要结束的平静感。
“还有多久”
“半月后你会以谋反罪入狱,然后被处斩。而曹相会被卷进你的谋反案,这是清算的开始。”
“怎么突然决定动手”他本以为皇上还会等几年的。
皇上拿着茶杯盖的手顿了顿,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骊妃的孩子没了,她因为小产元气大伤,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知那泼妇善妒,没想到她已经到了这般狠毒的境地。铲除曹家,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檀尘有些惊讶,以他对皇上多年的了解,他向来不怎么在乎女人,膝下已经有好几位皇子公主,因而也不是很在意孩子。皇后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这件事虽然恶劣,放在以前也绝不到影响皇上计划的地步。
檀尘看着这个从来城府深沉野心勃勃的男人,历来只有不甘隐忍,从未有过这种痛苦的神情。
有人改变了他,让他变得柔软,不再无坚不摧。
“我一直很期待她和我的孩子。她是江南人,一直很想家,我答应她皇子足岁之后,便让她回乡省亲,她那时候很开心。”皇上的眼神中有沉痛,却也是少有的柔软。
顿了顿,他说:“辰儿,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