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u琦停下脚步。
裴沐再看四周,发觉雾气已经散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青山翠谷、清泉蜿蜒,一座狭长而精巧的木屋沿着山体展开,檐下挂着燕子窝。
俨然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只是,似乎太普通了一些。
u琦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莞尔一笑:“本就是隐居,舒适隐蔽最重要。否则,我做什么不去住那大国宫殿?”
姜月章一手牵着裴沐,一手负在身后,影子中的血煞始终待命。他淡淡打量木屋几眼,问:“能定位烈山的信物就在这里?”
“哦,姜公子想硬抢?可惜若非我允许,这信物谁也找不到,便是找到了也用不了,却要让你失望了。”u琦依旧悠然,倒是u环小弟紧张起来。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先将手中帛书放在一旁书架上,又信步走到裴沐面前。
在姜月章沉沉的目光下,她满面笑容地――将裴沐拉了过来。
一拉,没拉动。
再拉,还是不动。
苍白的青年紧紧抓住心上人的手,宛如顽固不化的万年玄冰,或伫立千年的顽石雕像。他盯着u琦,并不掩饰眼中的不快。
u琦无视了姜月章,笑眯眯去看裴沐:“阿沐。”
在裴沐眼中,这和善可亲的笑容里,怎么看怎么有一丝威胁。
她便保持微笑,将手从姜月章那里抽了出来,双手拉起u琦,郑重道:“当年琦姐救了我,我就欠了琦姐一命。琦姐有事,便请吩咐。”
身后的青年略眯起眼,反倒掩去了那一丝尖锐。只他背后有血煞阴影蹿动几下,又悄然平息下去。
他移开目光,望着如画青山,神色归于漠然。
u琦瞥他一眼,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忽然不大笑了。
她将裴沐抓到身边,随手画了个符文。
剔透阳光下,她的身形闪动几次,忽然一分为三。
只见三个一模一样的u琦站在木屋前,带着一模一样的神秘表情,对他们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请”的手势。
“进去说话罢。”三个u琦异口同声,“u家守陵人的规矩,无论来访者有何所求,都须单独随我走过一段问心路。”
一旁的小弟精神一振,兴奋地炫耀:“你们是不是很吃惊?嘿嘿,这就是我阿姐的绝学,是独门秘术!每一个都是真正的阿姐!阿姐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
裴沐说:“很厉害,不过我早已见识过了。”
姜月章头也没回,声音冷淡:“雕虫小技。”
小弟一惊一怒,像头愤怒的小公牛:“不许你侮辱我阿姐……唔唔唔!!”
他被捂住了嘴。
一个u琦横手卡着他,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爱地说:“阿弟,你看,我还得专门分一个自己出来带你玩,你难不成才三岁?”
另两个u琦则笑道:“请。”
……
木屋后头有一个山洞,进去之后,就有两条岔路。
裴沐跟着一个u琦,走了其中的一条。
踏进通道后,她停下脚步,回头一望。果不其然,岔路口已经消失了。
两边的青铜灯台盛着光亮,为她们照明。
裴沐看向u琦:“根本没有问心路的规矩,是不是?琦姐,你想单独同我说什么?”
“真是冰雪聪明的小兔子,一下就看穿了。”
u琦拍拍手,回头时却并无笑意:“可我倒是想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裴沐垂眼,简洁地说:“还债。”
“还债?”u琦随手抓来一把椅子,又给裴沐搬来一把。她再一招手,周围的环境便霎时明亮。
她们转瞬就来了木屋之中。
阳光明媚,窗外花香淡淡。竹椅清凉,桌上摆着两杯花蜜水。
裴沐察觉了传送法阵的波动,倒也并不奇怪。她谢了u琦的好意,端起蜜水,啜了一口。
u琦也慢悠悠地喝着蜜水,说:“这样说来,姜公子是被申屠家的人杀死的了。他那样强大的术士……是你,还是申屠遐?”
“是申屠遐。”
“我猜也是。”u琦似笑非笑,“那怎么却要你来还债了?她申屠遐跟你除了血脉,还有什么联系?姜月章要讨债,尽管去地下找她。要我说,他还得谢谢你,因为是你杀了申屠遐。”
“不是那么算的。”裴沐分辩道,“我……”
那该如何算?应该如何对u琦解释这个问题?裴沐忽然卡壳了。
u琦不是一般人。
她认识u琦,是在八年前那个雨夜。
那一夜她叛出家族,杀了包括申屠遐在内的一众追兵,在雨中放了一把火,然后拼着最后一口气往外跑。
那时她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终于倒在冰冷的泥地里,被大雨敲打脊背。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野兽出没的深山之中。
可再次醒来,她却是在一个小木屋里,旁边就是u琦。
u琦比她大了三岁,是个用笑容来掩饰冷淡的姑娘。裴沐那时候对人很警觉,她也并不以为意,每天拿了伤药和吃的来,也不多管她,就自己在旁边看书。
她们相安无事、沉默相对地一起待了几天。等裴沐大致恢复了行动能力,u琦便同她告辞。
分别之际,终于,裴沐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救自己。从她出现的时机、那隐隐透露的执行任务式的气质,裴沐判断:u琦是专门等在那里,就为了救她一命。
那时,u琦说……
木屋的阳光下,u琦仍然捧着杯子,也仍然慢悠悠地喝着蜜水。
“为什么申屠遐欠的债,要找你来还?阿沐,”u琦叫出她现在的名字,“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救你时,说过什么?”
裴沐心道,她怎么会不记得?u琦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血脉、家族这样的说法不以为意的人。
她道:“当年琦姐说,你之所以救我,是因为祖先留下遗命,对于命轨被重重遮蔽、难以测算之人,你们一脉须全力相助。而你之所以救我,便是因为我的命轨你测算不了。”
“正是,这是伟大的祖先的命令――可这么多年了,你也看见,u家连守陵人也只剩我一个,谁还去管那通过血脉传递的命令?”u琦拖长了声音,显出不以为然,“各人都忙着各人的前程,再不济天天种种地、晒晒太阳也挺开心。生作u家人,又不是我选的,多少年前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况且,我的力量也不如先祖。很多厉害修士的命轨我都测算不出,谁知道先祖说的是谁?”u琦换了个姿势,继续喝蜜水,不大认真地抱怨,“要不是据说,当年先祖遇到的命轨莫测之人对u家有再造之恩,我才不多管闲事。”
裴沐听得忍俊不禁:“琦姐是好人。”
“好什么?救你跟救只小兔子差不多,也没花我多少时间。”u琦噗嗤一笑,“我这若是好,你也好得很了。你可是几乎杀光了申屠家的嫡系,才导致这百年术士家族消亡。”
裴沐沉默片刻,摇摇头,淡淡道:“罪人杀罪人罢了,谈何‘好’?”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u琦想了想,又悠悠道,“或许,你们都对自己太苛刻了。”
“‘你们’……?”
“你,姜月章。”u琦恍然,“我没说么?姜月章也是我测算不出命轨之人。”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
u琦眨眨眼,奇道:“阿沐,你在笑?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裴沐一怔,摸了摸唇角,却又再笑一声,“我大约是有些开心。”
“为何……哦,你是高兴你们多了一个相同之处。”
u琦明白过来,却慢慢不笑了。她探究地看着裴沐:“阿沐,你有些太迷恋他。你太欢喜他,才会想要将申屠遐的债揽到自己身上,也才求我不与他说出真相――你害怕他知道真相后憎恨你。”
两人又一阵沉默。
裴沐无意识再仰了一下头,才发现杯子中的蜜水已经被她喝空了。她索性放下杯子,却又觉得手中空空的很不安,便去抓住腰间挂的红色小陶猪。
有些粗糙的表面在她手心蹭来蹭去,带来安心的质感,也带来了开口的勇气。
裴沐平静下来,微笑起来:“我是很喜欢他。琦姐,你不知道,我喜欢他很多年……真的很多年了。我不告诉他真相,固然是因为害怕他恨我,却也是因为……”
她停了停:“因为我想帮他复活。他说烈山陵中有乌木灵骨,以仇人之血作引,再服下灵骨,便可令亡者复活。”
u琦一下明白过来:“仇人之血?可申屠遐早就……”
“仇人至亲之血也可以。”裴沐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申屠遐的至亲,只剩我还在世。”
u琦面露沉思:“我知道乌木灵骨,却不知道要用仇人之血作引……不过,姜月章一直对烈山陵很感兴趣,过去他来信求教,也是问我烈山的事。他身边应该也有些秘密记录,与那里有关。”
她叹了声气,懒洋洋道:“算啦,你们一个怨气滔天要报仇、要复活,一个铁了心要牺牲自己还无关之债。你情我愿,配得很。且让我最后问一句,阿沐,你要不要我帮你卜上一卦,算算申屠遐有无其他血亲在世?你们申屠家乱得很,说不定还有血脉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