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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南楼北望)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却又有明亮的光,显得格外水润明亮。他凝视着她,等了一会儿,想看看雪花会不会落进她的瞳仁,可惜没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经皱眉了。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小孩儿,逃课的时候除外。
  他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抄那一段,想来太后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么深意呢……”
  阿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忽地一拍手,说:“我知道了!”
  那时候,他正伸手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头顶的雪,最后干脆把她抱起来,塞在他自己的披风下面。她变成了他怀里的一团热量,还发出带着热气的笑声。
  “你知道什么了?”他配合地问,也继续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飘落得缓慢;他开始觉得下雪是个好天气。细雪化开,他的心脏也像化开;一种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阿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个端庄的小君子,又对他谆谆教导:“这就是说,皇叔,你要用心学习仁政,将来等孤当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辅佐孤。”
  姜月章顿感好笑,心里犯嘀咕:你迟早是我的傀儡娃娃,还这么讲究。
  面上,他却从善如流:“好,都听你的。皇叔好好学习,将来好好辅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却狐疑起来。她伸着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细观察什么。突然,她猛一下挣开他、跳下去,往背后的女官那儿跑了去。
  “皇叔说谎,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时呆住。他看见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细雪里,他看见空阔的明珠宫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他也看见,那个小人儿一头扎进别人怀里,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操控傀儡的丝线突然断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烧进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么能挣脱他的控制!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珠宫的暗卫遍布四方,随时守护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这个漂亮干净的傀儡,就要继续忍。
  他捏紧双手。理智上他知道现在该去哄哄她,叫这个明珠宫里的小主人高高兴兴起来,但情绪阴郁地翻滚,宛如他受伤的自尊。他实在不想再哄她,干脆哼了一声,转身顾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迟。
  但第二天,阿沐没有去殷鉴斋上课。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复礼”,往窗外看了又看,终于没忍住,问:“老师,阿沐怎么没来?”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爷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亲自侍疾,得暂停上课。”
  他的确不知道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会儿功夫,他才想起来原来明珠宫里是还有那么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后唯一的女儿。
  听说那是个疯子。
  朝廷一应事务,皆送由太后处理。而作为太子的阿沐年岁幼小,还不能监国理政,至于他这个定海王,更是才从民间找回来半年,才学完启蒙,开始接触四书五经和新的技术知识,对朝政插不上半点手。
  所以,很多时候姜月章都忘了,这帝国名义上的主人其实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疯女人。他也从没见过她。
  那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他很少对别人感到好奇,太后是一个,阿沐是一个。现在,他突然又有点对那个疯子女皇感兴趣了。毕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决定下学之后就去看看,如果宫人不准他进去,他就悄悄翻个墙什么的。这样一来,他还能顺便看看阿沐在做什么――真的只是顺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脚、娇娇气气的样子,能侍什么疾?指不定端个药走几步,自个儿就摔了。
  姜月章为了这个想象而笑起来,并且有点恶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灵丝操控着,那她必定一举一动都精妙得当,没有半分差错。
  然而,那天傍晚,还没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云殿,就听到宫内回荡起了悠远的钟声。
  他抬头望去,看见高塔上的敲钟人。远远望去,巨钟像变得很小,震颤也缓慢;它实在太小,远比这座宫殿、比它背后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点残霞隐在浓浓的阴云后,其余都是漫天的暗色,它们重重压下,这才将那钟声压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忆起了所学的礼节内容,因而明白过来:哦,这是代表皇帝驾崩的钟声。
  那个疯子女皇去世了,他还没见过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接着又想到,那从今往后,阿沐就没有母亲了。
  阿沐会伤心吗?会哭,又会哭得多厉害?书上说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晕过去,阿沐也会哭晕过去么?
  应当不会吧?
  姜月章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不觉得没了妈是个严重的事。何况他一直牢牢记得,太后说过,阿沐只有他和太后两个亲人,这就说明那个疯子皇帝不算什么。
  不过……
  他又转念一想:阿沐是个心软的孩子,说不定会有些伤心?况且皇帝驾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约很要受点罪、吃点苦头。
  他还是得去看看。
  这么一想,他就安下心来,继续往紫云殿而去。
  但出乎他预料,紫云殿里虽然重重叠叠都是人,但空气中并没有他想象的悲伤情绪。是有一些响亮的、幽怨的、余韵悠长的哭丧,但姜月章一听就知道,那是专门擅长哭丧的人哭出来做戏的,民间也很多,他听过好几次,还无意听到主家抱怨,说请个好的哭丧人很贵。
  原来皇帝驾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当年的姜月章还不大琢磨得清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面又拨开人群往里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听到真正的哭声。一些人细细弱弱地哭,声音发哑、悲伤得真切,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里一站,双眼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边,牵着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背对着她,而面向那一处黑幽幽的宫殿内里。
  他耸了耸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宫人小步上前,低声和太后说了什么,然后太后转过身,对他招招手:“月章,来。”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边。他的双手本来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继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觉到老人干燥的皮肤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后握得那么用力,令人联想起至高无上的权力沉沉压下来。
  他忽而肃然起敬。
  疯子皇帝的去世并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备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后带着阿沐和他,拒绝坐卧,就站在雪里,看那幽居的疯子皇帝如何出殡。
  太后颁布懿旨,太子归沐苍服丧两年,期间由太后监国理政。
  按制,作为亲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说阿沐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守七天七夜、哭灵哭昏的戏,但一天的夜是必须守的,这是国法的一部分。
  她还说:“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着吧。”
  “太后仁慈,但臣愿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说着漂亮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太后的手,绕到阿沐那边,又牵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着头,到那时才抬头看他。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但终究没哭很厉害,因为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依旧,一点没有肿起来的意思。
  她对他点点头,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着又去望着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应该回殿休息,别累坏了。”
  姜月章隐约觉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说什么。然而,太后半晌都没说话。
  他隐秘地观察着那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突然之间,他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竟然显得如此颓唐、忧郁,真正像个普通老人,而不是轻描淡写间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个普通的太后凝视了片刻孙儿,像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好孩子……别怕,啊。”她说了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后看向他,“月章,你陪着阿沐罢。”
  说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着,上了候在一旁的灵晶飞车。但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灵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亲女儿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见一滴眼泪滚落,又没入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时微微一抖。
  他低下头:“阿沐?”
  小孩儿紧紧盯着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弯下腰,试图将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扑在身上。一个有力的小团子,用了十二分力气抱着他,架势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个扁团子,贴在他身上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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