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样子。”她说。
米粉冷笑:“怎么,还近乡情怯起来了?不敢过去了?”
快两点的时候,陈燃被米粉踢了一脚,转醒过来。他还迷迷糊糊的:“我怎么睡着了。”
米粉反问他:“我还想问你呢,昨晚上没睡觉啊,叫你好久都不醒。”
陈燃“唔唔”的胡乱点头,刚醒,说的话也毫无防备:“昨晚上太开心了,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激动。”
看他往门口走去了,米粉叫住他:“陈燃,记住,多笑。不说话没关系,见面先笑。”
看着陈燃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了,米粉才转身进屋。
老太婆穿着单衣,孤零零的坐在堆叠着毯子围巾的轮椅上,比平常高了一截,看起来倒是有些莫名的孤苦。
“人都走了,还在咂摸他长啥样呀。让你近看你不去,现在人走了,倒开始回味了?”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你做什么跟他说那样的话?”
米粉假装听不懂:“说什么话?”
“米粉,又要他笑。”老婆婆颤巍巍的转过身来,“又是何意?”
米粉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我以为你还要装作一问不知呢。怎么样,说不说?”
老婆婆貌美如花的过了许多年,从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成了个冷面心硬的女人。后来变老,岁月带来的变化在她身上开了2倍速。
一开始她态度强硬,从房屋如何装饰,小到连灯都要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进他的生活也由得她说了算。打定主意的事,米粉如何追问也撬不开她的嘴。到现在,真是老了。脑子不争气,有时候一些话,藏不住,稍不注意就会跑了出来。
一月的时候来到安城,到现在的四月末。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精炼强势又固执的老太婆,也慢慢的软和下来。
一些事,已经不是她想不说就能够做到了的。情不自禁和情难自已要用更多的精力克制,显然,她已经在渐渐的失去这样的能力。
看着在躺椅上酣睡的少年,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最后见到他,他都还仿佛还残留着些孩子气的模样。偏那一双眼,又是含尽了春水,盯着你时,又是千言万语都诉说不尽的情意绵绵。
她喃喃道:“再也不会有人,笑得像他这样认真。”
第 6 章
临溪桥旁挨着家茅屋,外头牵了个斗大的棚子,边上置着一只大杠,里头是用老鹰茶熬的水,解渴生津。过往的人渴了,扔下两三个铜板,向店家要个大水瓢,管你喝到饱。
此处本有个驿站,行者众多,渐渐兴起个不大的小镇。但在前好些年的时候,地方官兴修水利,开凿运河,水运昌盛,这截陆路自然就没落下来。
店家李老头儿是见着这条商道兴盛繁荣,又落寞萧条的人。小时候这条道上熙熙攘攘,晴天时尘土飞扬,成群的飞虫跟在马屁股后面舞;雨天泥土泥泞,脏东西从臭水沟里漫出来,若是无人打扫,整条街都是些又臭又冲的味道。
饶是这样,在这条商道衰败下去,多户人家都搬去他处之后,他还是舍不得离开。
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的根也在这儿。
何况要是连他也走了,那些坐不起船,全靠一双脚走的小商小贩,又要到何处喝茶水,何处歇脚呢?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人行经的日子,只得李老头和她的独女李青一起解闷。李青她娘走得早,只她和她守着那小店过活。因此处地偏,往来行者都是些年长的伯伯,李青没有朋友玩伴,与人也交往的少,长成了副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性子。
早年李老头还是个李小子的时候,遇到过从南边儿来的客人,想故乡想得紧了,就借着拿磨盘、大米,给自己做了顿米粉。
李小子在跟前守着,足不出户就学到了门手艺。后来教给李青,在她手里,他们家米粉的名头才算打了出去。
小孩子家精灵古怪,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点子。李青不知道往那锅里加了些什么东西,煮出来又香又好吃。后来店里就多了些镇上村里的客人,专程为一碗米粉来。
旁人见着那姑娘家才八九岁的模样,小小年纪递碗、打酒、算账,已是做得十分熟练。站在柜台后,算盘打得贼溜,常听得人夸赞她:“店家,你这女儿做得比那些男子还好些。”
十岁那年,路过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但李老头见他言语之间并不似过往行商那般粗鄙无礼,不仅请他免费吃喝,离别时还赠了他两串铜钱。
那乞丐见李青毫无城府,还有能帮着父亲持家的精干,他又存了些要报恩的心思,就有意相同李老头做个亲家。
岂知李老头不愿女儿远嫁,给谢绝了。
此后直到李青十五六岁,都没有说亲的人家上门来过。
只听着那些往返的商贩,带来消息说,前面镇上有谁嫁女啦,后面的村子又是谁娶媳妇儿啦。
小时候李青不懂事,还会问,嫁人是什么,娶媳妇儿是什么。
李老头没得老婆,女儿家的许多事不便教导言明。将小女拉扯长大,真真是废了好大一番心思。看着女儿渐渐长大了,正寻思着要从哪里给她找个大娘指导下女儿家的一些事,她自己倒先无师自通了些,不再当这许多人的面,天真烂漫的问他:“爹爹,什么是嫁人,娶媳妇儿又是什么?我也可以么?”
李青长到十七那年,仍旧无人提亲。李老头渐渐的就有些急了,眼见着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而他唯一的爱女的下半生却没有着落。
打听来打听去,寻得一户愿意跑远路的媒婆,来了以后连钱也不收,把李老头拉到外面细细的同他解释:“李掌柜,您家这姑娘样样倒都是拔尖儿的,只有一样,若是改不了,说句难听的,怕是给人做小妾,人家还嫌的呢!”
李老头忍住没打断她,听她继续说道:“这往来的商贩,都是混迹江湖久的,你们家的女儿总是这样抛头露面,听见那些插科打诨的话,总归是不大好的。”
李青从小是给当成个男子在养,没有小女儿家的娇羞,也不会女红一类,更别说读书识字了。原本打算着招一个上门女婿,岂知那媒婆介绍的都是些村边家打了光棍几十年的。言语之中,还好像李青能嫁出去给人当正房已是天大的造化。
或是不要入赘,只求李青能嫁的近些。但哪怕已经如此了,肯说亲的也只要把李青当作小妾娶过去。
后来有一家说得狠了,说倘若成亲当夜,验明身子还是个雏儿,就给她抬成正房。气得李老头拿着把扫帚把媒婆赶出去。
媒婆在门外拍门,边拍边说:“李老爷,不怕得罪你,这荒郊野岭的,又只有你们爷俩。您年纪大了,女儿也长大了呀。那些贩夫走卒有哪一个不是市井里的老油条?我倒是是顶信咱们姑娘是个好姑娘,又会说道,只怕别人胡乱猜测,早就同人做了夫妻了呀!”
语音刚落,李老头把门“忽”的一打开,不由分说的就举起扫帚往媒婆身上招呼去,边打边叫“胡说”“胡说”等话。
至此以后,李青的亲事在李老头眼里更是无望。
但李青倒是对这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李老头有时候闲来无事,就会坐在门口叹息,自责是他耽误了李青。
李青这人有些没心没肺的,就没见过她皱过眉、拉过脸。她见父亲闷闷不乐的样子,但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十岁那年借宿的老翁曾向爹爹提亲,后来老翁又问她的意思。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男女之间竟是要成亲的,女子是嫁人,男子则是娶妻。
老翁把他的儿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她也懵懵懂懂,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应允了。
她几乎是在一群爷们儿堆里长大,姑娘家的娇羞一点儿没学到。但老翁说了这样的话,她忽然就无师自通,晓得了什么羞耻一般。
老翁又告诫她,等到她的新郎官来之前,不可同她父亲说。
她一向没有瞒过她爹任何事,只除了这件,也只因她爹也从来不会问。
现如今看她爹愁眉苦脸的模样,她不忍心,顺势就把那日的事给他说了。
李老头愣了好久,方才想起来几年前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已是回绝过的,想来女儿唯一一次有人主动提亲,竟还被他一口回绝。
现下也别无他法,女儿再不嫁出去就成了个老姑娘,更没得人要了。
他心里却想着女儿这是为了宽慰他。
这么懂事贴心的姑娘,怎么就没人看上她的好呢?打小里从来不给他提些什么要求,天冷了不仅不用父亲操心自己晓得加衣,还晓得给她爹添置衣裳。
就在三岁多那年,看他缝补一些衣服,自己也摸索出来,给他做了件歪歪扭扭的里衣。
还够不到灶台就开始学做饭,天再冷也照时起床给她老子做饭。
他如何又不知道来往的人里有好人有混账呢?眼见着她四两拨千斤的,既不损对方面子,又不堕自己志气的给人家还回去,他也很放得心的。
她从来没让他操过心。
但再懂事体贴的姑娘,又何尝遭得起流言蜚语的栽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