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日堂行事正是乐妄先生的风格,万事皆顺其自然。祭鼎大典前后,人心浮动,天气燥热,正适宜将这群活力旺盛的少年们放回家去祸害家中大人。于是沥日堂也入乡随俗,将祭鼎大典前后十日,均作夏休之用。
殷太常作为整个祭鼎大典最核心的主办官员,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经忙得脚不点地,只叫家丁带了马车来接。殷幸早已叮嘱曾弋收拾行装,这天一见家中来人,便去她房中敲门。
“走啦,磨蹭什么呢?”殷幸站在门外道,“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磨磨唧唧。”
门开了一条小缝,曾弋半张脸露在里头。“表哥,你先回吧,我这……有点事。”
有事?什么事?怎么不早说?殷幸正要发作,突然从门缝中瞧见了一抹鹅黄色衣裙。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那你……怎么回来?”
“我可能暂时要去我姑家住一段日子,”曾弋还是只留着一只眼睛在门缝里,不肯将门再打开一点,“我姑会让人来接我。哎别生气,我也是刚知道的!”
殷幸眼睛想要再往里找一找,那一抹鹅黄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还要开口,就见曾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对他摇了摇头。
他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之前的对话——
“不敢不敢,她太凶了。”
“我尊阿黛如长姐……”
殷幸脑中乱哄哄地一阵响,口中说着好吧那我先行一步,手却扶在门上不肯松开。
“表哥——?殷幸——?”曾弋不解地看着他。
殷幸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突然一下松开了手,手在身后挥了挥,便大步离去了。
阿黛蹲在椅子前端详着极乐。
与她上回见到的那只满身伤痕、血迹斑斑的孱弱鸟儿不同,眼前的极乐翎毛光滑,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微微阖着,瞧着颇有些凤凰的神气来。
“殿下,原来这是一只美人鸟啊!”殷幸离去后,阿黛终于忍不住感叹,一边伸手想要去摸它蓝中带紫的彩羽。极乐扑啦一下飞到了屏风上,瞟了阿黛一眼,复又垂下了双眸。
“咿,它在鄙视我,”阿黛站起身,几步冲到屏风前,“殿下你看你这鸟儿,好没有良心,那晚我也帮了忙的!”
“人家叫极乐,有名字的。”曾弋倚在门边看着她们笑,“你就帮忙点了蜡烛。”
“那也是帮忙啊!”
“当然当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
倦鸟归了林,少年回了家。沥日堂便隐没在寂静中,与群山浑然一体了。
曾弋坐在马车中,撩起帘子不住回望。沥日山的落日很美。暮霭呈现一种苍蓝色,从山间升起,与落日余晖交汇,便生出淡淡的紫色来,望之仿若仙境。
直到远山只留下黛色剪影,曾弋才放下车帘。
☆、大典
宗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宫人趋前行礼:“圣上——”
国主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他在一排落地镂空窗格边站住了脚,往里便可看见曾弋正身着礼服,跟在殷太常身后演练明日流程。
宗庙内大殿中央,是那个历经数百年沧桑,在岁月流逝中被侵蚀得面目模糊的无咎鼎。它的锈迹被精心清理过,只余下些斑驳的纹路,鼎身上兽纹图案古朴厚重,四面分别刻着一排篆文,年深日久,早已辨别不出。
曾弋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厚重的衣服,青衫校服穿习惯了,再换回从前的衣服,否觉得分外繁琐,何况这身寓意非凡的礼服。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太常身后,将这鼎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
“殿下,”殷太常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双目不可斜视。”
曾弋道:“连鼎也不能看吗?”
“不能,”殷太常近来忙得都有些消瘦了,眼睛下都是乌青,“绕鼎而行时,双目需平时前方,仪态端正……”
窗外的国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曾弋按下性子,耐心地跟着太常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念着数百年不变的祝祷词。阳光穿过窗格照进来,宗庙屋顶隐没在暗处,只看到几道飘着浮尘的光线。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尚飨——”念完太常的祝祷词,曾弋在后头加上两句,跟着跪在鼎前,对着这传奇宝鼎和它身后列祖列宗的排位,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
浮尘在阳光中飞舞,光线照进鼎口,旋即被黑暗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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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皇城先下了一阵雨,暴雨如注,却丝毫未浇灭远道而来的人们高涨的热情。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天刚蒙蒙亮时便已经抵达皇城门口,等待城门开启;各地的豪富们则早几日便已入住城中,城中客栈已家家爆满,来得晚的只有四处投亲靠友,或是去庙宇道观求个仙缘。
鸣鼓声响,城门在淅沥雨声中缓缓打开。仿佛一阵风过,吹走了雨云,吹散了水雾,云散雨收,皇宫背后的朝阳照出万道金光。人们潮水般涌进城门,欢声笑语瞬间洒满大街小巷。
大道旁水洼中倒映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无数的人影从上跨过。不知是谁喊了声,“彩虹!”于是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到皇宫上空出现了一道色彩斑斓的虹霓,如真似幻,流光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如此盛景,今日得见,此生无憾了!”穿着文士袍的中年人捻须笑道。
“阿娘,那是仙人住的地方吗?”有稚儿拉着母亲手发问。母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告诉她:“那是皇宫啊,孩子,里面住着圣上、王后和我们的公主殿下!”
更多的人则是相顾而笑,高声欢呼——天降吉兆啊!国主万岁!公主千岁!
欢呼声乘风前行,吹过高墙,吹过殿前的帷幔,一路向那青烟袅袅的宗庙去。曾弋早已穿好礼服,戴好头冠,正对窗户而坐。
她在望着窗外垂柳。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笑声,拂动盛夏的柳条。极乐站在窗棂上,毛色浓郁,衬着窗外绿柳与红墙,在晨曦里像一幅画。
风带来了尘世间的种种气味。极乐站直了身子,羽毛支棱起来。
门外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公主殿下可准备好了?”
“就好了,我再进去看看。”是阿黛的声音。
曾弋轻轻开了口:“青桐。”
“在。”一个人影从不知何处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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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祭鼎大典一直延续到近午时。早晨那场大雨带来的清凉,已经被日头晒得一干二净。皇城犹如火炉,人们挤在树荫下,拿井水退凉,一边等着皇宫中的消息。
“阿婆,我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摇了摇老人的手,望着不远处井边卖糖水的小车。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一张脸上满是风霜。她轻声哄着小儿:“阿难乖,再等等,等我们看了公主殿下,阿婆就给你买糖水……”
小儿作势便要大哭。突听一个躺在树荫下的癞汉嘟囔一句,翻了个身。
癞汉口齿不清,声音浑浊,那句话周遭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树荫地方不大,人们挤挤挨挨地在树下乘凉,这个人躺着便占了好大一块地,教别人已经很不方便。如今他这话一传入众人耳朵,众人更是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揪起来扔到太阳底下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旁边有个青衫少年见状赶紧拦住他道:“兄台息怒!今日都是为了求个好运来的,犯不着动气。”
“是啊是啊……”“不必与此人一般见识,有失身份……”“理他作甚……”旁人纷纷劝阻,年轻人这才住了手,不屑地斜了那躺在地上的脏兮兮癞汉一眼。拉架的人们彼此熟稔了些,开始相互交流自己去年所见,有好几个绘声绘色地讲了回家后家中发生的好事,众人便一迭声地感叹上天护佑、公主赐福。
癞汉充耳不闻,破扇遮面,呼呼大睡。青衫少年轻轻迈过他的身边,朝那个卖糖水的小推车走去。少顷,便见他端了一竹筒糖水,走到小儿面前,蹲下身子递给他。
小儿眼角还噙着泪花,一只指头含在口中,不敢来接。阿婆在一旁摆手道谢,少年对她笑笑,拉起小儿一只手,将竹筒放进他手中。紧接着,又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面具,往脸上一戴,又一摘,一戴一摘间,作出不一样的鬼脸来,逗得小儿终于破涕为笑。
一阵喧嚣由远及近而来。“皇宫门开了——”人们相互传递着这句话,脸上激动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彼此都被这情绪感染,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
“来了来了——”无数男女老幼都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洪流。盛夏烈日,蝉鸣在众声喧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欢欣鼓舞的声音此起彼伏。
少年站起身,轻轻推起脸上的面具,正是曾弋。她站在近乎狂热的人群里,看着这些为她而来、因她而喜悦激动的人们。浪潮裹挟着她,穿透了她,将她带回那个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无数面容与无数声音一起盘旋而起,成为一道强大的、无法违抗的风,将她带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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