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大人眯起眼睛,看见有好几只小小的黑色龙影趴在泡泡糖上睡觉,而泡泡糖里面有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她看看一旁的电梯口,逼自己去想那杯热腾腾的安眠牛奶。
……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有点担心。
万一没看好智障,对方脚一滑挂在了什么她没办法把他弄下来的地方怎么办。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上了那第三个出口,一小截上升的螺旋楼梯——爬上去一看,那是个圆形倒扣钟罩模样的小阳台,而里面坐着的黑色影子果然是狄利斯。
他靠着面对月光的那一堵玻璃面,手指上缠着一只小小的龙影,膝盖上也躺着一只小小的龙影,还有一只蜷成一团埋在机械师的兜帽里,尾巴勾着他颈后过长的黑发。
狄利斯伸手轻轻抚摸膝盖上小龙的脑袋,钟罩外的月光透过齿轮的缝隙,把铆钉或轴承上的锈迹透明化,弄得他像坐在一个闪闪发光的小茶室里——而不是一栋孤独安静的旧钟楼。
伊莎贝拉揣着手手,靠在楼梯旁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不得不郁卒地承认一点,作为一个见过全大陆顶层势力的公爵——狄利斯这个欠揍的家伙真的拥有相当好看的五官,绝不逊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成年男人。
……暴殄天物啊。
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破嘴,还有这个幼稚的性格呢。
“狄利斯。”
机械师回过头来,看见她的出现:“咕咕?这么晚了,不睡吗?”
他此时的眼睛是直接注视着伊莎贝拉的,而且在安静的月光下,没有任何轻佻的杂质。
……公爵大人忿忿地觉得,月光的加成美颜效果太强了,否则这家伙的眼睛怎么倒映着星空呢。
她避开了对方的注视,走进了钟罩,轻轻拎起一只小龙的尾巴,自己坐在它躺着打盹的位置。
“认真的?你不会是气得睡不着吧?就因为那个……乱七八糟的睡前故事?”
她叹了口气,“好吧,抱歉我在你讲到结局之前睡着了……但那个结局,我听到开头就猜清楚了。”
机械师回头看她。
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生你气,我是长辈。”
唉,臭小子。
“好吧,让我来猜猜,狄利斯……你说的,这是个爱情故事,对吗?”
公爵大人忍不住地打哈欠,毕竟狄利斯讲故事时语调总是又轻又缓,完全没有平常那种轻佻作风——老实说,讲故事的他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符合一个古板形象:家长。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结局——呃,一个孤独的男孩遇见了一个孤独的女孩,然后,bububu……各种各样事件之后,他们发现都爱着彼此,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说着说着,伊莎贝拉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的肉麻——顺便“呸”掉那条再次黏在她嘴巴上丝带。
她讨厌蝴蝶结小睡裙。
“说实话,这就是个夹带了量子力学的性转版公主童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抱歉,没听到结局是我的错,但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没有任何新意……”
猜都不用猜。也没有你口中的教育意义啊。
“爱情故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直坚持给自己研究物念《白雪公主》《莴苣姑娘》等睡前读物的机械师,此时的态度十分微妙。
“那只是一道从外界传来的声音,怎么可能发展成你口中的烂俗结局。”
他学着伊莎贝拉的动作吐了吐舌头,表达自己对公爵大人幼稚程度之高的怜悯——不,也许是和她一样的感情,伊莎贝拉想起这货前几天给她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不停地吐舌头,而且变着花嘲讽罗密欧的脑子——“咕咕,你要知道,我向你叙述的是个积极、阳光、向上的教育故事。”
积极、阳光、向上……?
公爵大人嗤笑一声:“怎么个积极向上法?譬如……他们长大后维持了纯洁真挚的友谊,宣布要做一辈子精神好朋友?”
“不。”
狄利斯冷静地回答:“事实上,故事的最后,小男孩发现自己因为长期的幽闭导致了精神异常。那道门、那道声音……全部都是他的幻觉。”
伊莎贝拉:“……哈?”
她刚才也在抚摸自己膝盖上的小龙,此时略惊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小龙在睡梦里发出了不舒服的“铛铛”声。
伊莎贝拉赶紧多揉了几把对方脑袋上的机械零件。
小龙重新安静下来,伊莎贝拉抽出空来询问:“一个积极、阳光、向上的教育童话故事?”
你确定吗?结局是主人公疯掉?发现自己的女主角只是幻觉?
“咕咕,你要知道,根据我们这个魔法与机械的起源——量子力学。”
狄利斯百无聊赖地看着月光下的某块齿轮影子:“只要是没有被特定生命观测到的物质,我们就可以假定其不存在。”
“而故事中位于黑塔的小女孩,从头至尾,只有声音而已。她从未被任何生命观测。”
“小男孩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不知道这是会说话的猴子还是人类,不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具体坐标,是否长着六只手指……他尝试了自己所有能尝试的,但永远无法观测到对方。仅仅只有一道声音。”
“那道从黑塔里传来的声音,就像一个虚拟的锚点,宇宙里的暗物质——永远不可能被触摸、被观测、被证明。”
而某天,她突然彻底消失不见。
白色的大门消失不见。
连声音都消失不见。
【黑塔黑塔,我是白塔!】
【黑塔黑塔,你在吗?】
【黑塔?】
【喂?】
【有人在吗?】
【任何人?】
【会说话或者不会说话的任何生物?】
【任何……拜托……】
【……为什么,你不是真的呢。】
机械师轻佻地微笑:“所以,咕咕,小男孩宁愿相信是自己疯了,出现了精神异常——在一个幽闭苍白的空间,突然响起的声音……难道不是从自己脑子里出现的吗?”
伊莎贝拉有些唐突地打断了他:“狄利斯,但你故事里的主人公,他似乎很喜欢……把对方的存在武断得当作幻觉,是不是太粗暴了?”
狄利斯的语气很平静:“咕咕,这就是真实又残酷的科学——无法被观测的,就是不存在的。”
公爵大人听得眉头直皱:“嘿,听着,狄利斯,在非科学的方面,这个故事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小男孩不会放弃对小女孩的寻找——”嘿,我是在情感的方面教育你呢,小子。
“这就是我说过积极的部分。”
狄利斯似乎打算对着月光吹口哨:“有这么一个假设,咕咕。”
“我们假设,那个声音真实存在,有那么一个黑塔,黑塔里的确有一个小女孩。”
不,黑塔里才没有童话女主角呢——伊莎贝拉暗自在心里嘀咕,我还是在真实的黑塔里长大的,我怎么没见到戴着公主王冠的可爱小女孩。
哦,就算存在过,那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应该也被乌鸦吃掉了。
“如果这个女孩真实存在,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会拥有自己的人生,嫁人或生子,分手或生病——某一天,长大的小男孩与长大的小女孩擦肩而过,但他们谁都不认识谁,即便是面对面也无法认出彼此——”“小男孩也许会坚持一辈子的单方面找寻。假定一辈子是80年,80年是29200天;29200天约等于700800小时……而这700800小时中,他和那个长大的女孩擦肩而过的时间也许要占据二分之一。”
伊莎贝拉有点懵:“等等,狄利斯,这种相遇概率你怎么计算地这么清楚?”
机械师开玩笑般耸耸肩:“当然因为我研究过,咕咕,我研究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更惨的是,他可能在晨间报纸上读到她的死讯,但只是漠不关心的将其扔到一边,像往常一样出门买菜……因为对方不是被他观测的那道声音,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机械师垂下眼睛,摸摸自己膝盖上的小龙。
“综上所述,你不觉得,把对方当成一个幻觉,把自己当成疯子,是更棒的结局吗?”
伊莎贝拉被震撼了。
对方不再轻佻的表情看上去柔和而淡漠,而他语气里那种暗藏的东西在月光笼罩的钟罩里发酵,在周围小黑龙的尾巴里轻轻晃动,让她脑子有点晕。
……不,冷静,伊莎贝拉,这是个第三等级的无敌嘴炮!
公爵大人努力把自己的思维扳回一开始的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个故事有什么积极的教育意义呢?听上去像是个悲剧?”
明明他们是在讨论这个故事的结局的!
“这就是最积极的部分啊。”
机械师眨眨眼睛:“一道幻觉,点亮了一个可怜疯子的整个世界——难道不够积极吗?”
公爵大人越绕越晕:“不是,等等,既然女主人公都成为幻觉了,那她是不存在的……”
狄利斯仰头打量了一下钟罩外的月亮位置,并鼓起嘴吹了吹自己过长的刘海——明天要修剪一下刘海了,他总是没办法定时想起来这种事,也许应该做个快速发型修剪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