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煌前脚刚带君微回宫,那群老家伙后脚就上勤政殿等候面圣,嘴上说是大局为重,事实上就是担心翼族卷土重来,再次兴起月前的血雨腥风来。
任何人,一旦坐上了高位,就开始对跌落惴惴不安。
这道理风烟波都懂,阎煌怎可能不懂。
朝中老臣并不想前朝太子复|辟,届时对依附先帝的事问罪下来,满朝文武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们当然是宁可息事宁人,只求保住现世太平,至于先帝的皇位得来是否光明正大,这中土王族到底应该姓慕容还是苏,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要的不过是官爵俸禄,保他们不变就是。”阎煌冷声,“至于我的事,谁也休想插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森然,连风烟波都不由一凛,只觉他周身泛着煞气,招惹不得。
尽管跟了阎煌多年,她也确实时常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归根究底,她是怕阎煌的。事实上,但凡见过这位魔尊在西荒大开杀戒模样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阎郞可是已经有打算了?”
阎煌“嗯”了一声,再开口,那森然的语调登时松弛开了,“得等一等微微,给她点时间熟悉。”
熟悉他,也熟悉这个王宫。
待阎煌返回寝殿,风烟波还站在檐廊之下,许久未曾离去。
遥想当年她刚从景都离开,身陷歹人之手被阎煌救回来的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那个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登临至尊之位?她不过是感念对方曾施以援手,又看中他一身修为天下无双,能帮她从污泥之中爬上来,有能力成为澜恭的耳目罢了……谁曾想,竟就成了阎煌的左臂右膀,却丢了澜恭的消息。
真是……世事难料。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人家寝殿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少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风烟波一抬头,就看见獙老蹲在屋檐上,正探头下来张望,一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脸映着月色,眼底有光,身侧被月光勾出一道白边,宛如自带的光辉。
“你还不是大半夜瞎逛。”
獙老自檐上跃下,正落在她身侧,将手抄在袖笼里,哼道:“我族素来夜行,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我是孤陋寡闻,不如您老活得久、见得多。”风烟波顺势问,“那我倒有两桩事想向您请教。”
獙老一脸受用,“说来听听。”
“其一,这世上不在六道的生灵有哪些?”
獙老一拍胸脯,“老夫便是。”
上古圣兽跻身于天地,应天运而生,无生死、不入轮回,自然不在六道之中。
风烟波点点头,“没了?”
“当然有,”獙老语气突然郑重,“还有远古诸神……我说的可不是如今九重天上那些个新官上任的。”
“……你说龙凤双神?”
“正是。”獙老难得如此正经,甚至双手相拱以示敬畏,“只不过神隐已久……丫头,你问这些做什么?”
风烟波藏起眼色,又问:“不都说当年神魔之战,为封印魔神,龙凤双神以身相殉,龙神化为嬛海,凤神化作琅山,既如此,双神就再不可能重生了吧?”
“神之所以为神,就因为他们应天地造化而生。”獙老缓缓道,“天地造化又怎是我等能看得分明呢?该回来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归来的,老夫……也已经等候千年了。”
他说完,许久未听风烟波再开口,侧目看她,才发现她眉间拢着愁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事可忧心!”
风烟波轻笑,“凡人一生百多年,在你看来不过白驹过隙,于我们而言的千钧重担的,于你不过弹指可为——你自是不懂我的愁。”
听起来是奉承,可獙老却觉得听着一点也不舒坦。
“你怎知我不懂,说来听听。”他一撩衣袍,在长廊边坐下了,“当初在琅山,小君君最爱拉着我唠嗑,一说就是一宿,说得老夫困得眼皮都分不开,她还兴致盎然。”
风烟波想象着那副画面,不觉好笑,“你倒真是宠她。”
“也不知怎地,打夙先生……不对,慕容鲲将她带回琅山,甚至是她尚未幻化人形还是棵灵芝草的时候,老夫就对她有天然的好感,说也真是奇了怪,这千年来能令老夫有这种感觉的,拢共也就两人罢了。”
“两人?除了小娘子,还有谁?”
獙老突然噤声,不说话了。
风烟波是何等七巧玲珑心,顿时察觉异常,不由多看他一眼,才发现这老顽童耳朵根全都红了,目光闪躲竟是不敢瞧她。
醉风楼里,她可是见多这神色,心下又是惊讶又是莫名。
“喂,”风烟波俯身,凑近少年眼前,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瞅着他,“这第二个人,该不会是指我?”
獙老朝后一仰,差点没翻过去,勉勉强强从她面前弹开了,“开什么玩笑!你这野丫头,怎的没大没小,在老夫面前也敢没正经!”
风烟波笑出了声,一撩鬓发,笑而不语。
“刚不说俩问题么,”獙老慌张地转移话题,“才问了一个,第二个是什么速速说来听听,老夫困了,问完得回去补眠。”浑然忘了是谁说自己是夜行动物来着。
“这第二桩事,是关于灵气,”风烟波隐去了君微的身份,“你可知有什么缘故,会让人每夜子时被灵光环绕,持续时间很短,但夜夜如此?”
獙老一摸下巴,“子时阴阳交替,是灵体最不稳、封印最薄弱的时刻,若真夜夜如此,一多半是有封印要被开解了。你说的是谁?谁夜夜如此?”
没得到阎煌允许,风烟波也不好告诉他,只得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好在,这獙老大概真是在琅山待久了,虽然一把年纪,可心性就跟他的外貌一样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好骗得很,三言两语就被她带过了。
等风烟波打着哈欠说要回去休息的时候,獙老已然忘了这一茬。
眼见男装的风烟波要走,獙老忽然喊住她,“哎!”
“还有何事啊?”风烟波哈欠打出了蔓延泪光,眼波流转如水,回头问道。
獙老一怔,呐呐:“此前大战你也受了伤,往后少熬夜,恢复得会快一些。”
风烟波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很快便消失在走廊一角。
夜已深,王宫中无人在意,那狐面鹰翼的神兽悄无声息地守在院外的梧桐树上,直目送那个能以一人之力克制千军的女子入得室内,熄了灯才离去。
就好似,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回来啦
☆、身边
君微是被阎煌和宫女说话的声音吵醒的,那女子声音有些陌生, 不是吟歌。
阎煌似是嘱咐对方给她备早餐, 要暖的, 软的,怕她刚恢复,身体还虚。
“我想………”她爬起身。
阎煌回头看她,“吵到你了。”
君微揉揉眼睛,“没, 我正好醒了。”
其实,她甚至想不起昨夜是怎么睡着了的,似乎是跟阎煌说话说得好好的,就没了下文。
阎煌走回榻边, 替她将纱幔挂好, “你想什么?”
“想吃包子, ”君微抚着空空的肚子,“肉包子。”
听他吩咐宫人那些话, 她甚是担心会面对一桌清粥小菜。
阎煌嘴角翘起。
记忆是没了, 贪吃的脾性却还在。
“听见了?”
宫人毕恭毕敬地应,“奴婢知道了。”
人退了出去,君微才问:“怎么换人了?昨天那个吟歌呢?”
阎煌低头看她, “她同你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
君微盘着腿,点点头。
看来是嚼舌根,所以被调走了。
“当年我无依无靠, 她对我母子曾有一饭之恩,况且她是宫中老人,离开皇宫无家可归。我不撵她离开,希望你不会因此不快。”
“我有什么可不快的,”君微拍拍床,“我才不喜欢有人伺候着呢!”
“是吗?”阎煌边说着,已经拾起她肩头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轻车熟路地将满头青丝挽起。
“是呀!”
阎煌从腰间取出簪子替她绾上,笑问:“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君微一愣。
这一路北上,都是阎煌替她整理的头发,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君微甚至没觉得让一国之君替自己梳妆是多么奢侈的事。
“以后我自己来……吧。”
说的有些心虚,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手艺。
阎煌俯身,替她将鞋履摆正,“还是我来吧,免得走一半路头发便要散了。”
被他牵出寝宫的时候,君微突然问:“你昨夜睡在哪儿?”
阎煌侧头看她,反问,“你觉得呢?”
莫名的,脸一热。
君微嗫嗫,“我睡得沉,不晓得。”
“是挺沉的,打呼,磨牙,睡觉还爱把腿往别人身上搁,一点儿淑女形象也没有。”
他每说一个字,君微的脸就红一分,最后几乎要无地自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男女授受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