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一愣。
夙天纵的手滑至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使得她与自己四目相对,“若我要为这些枉死的人负责,那谁来为我的‘死’负责?”
君微的眸子微微颤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猜到了?”他莞尔。
“可是……前朝太子他,不是死了吗?”
夙天纵冷笑,“是啊,慕容鲲死了……所以,如今站在世人面前的是我。”
夜风穿过窗棱,猝然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君微一惊,猛地站起身来。
黑暗之中,夙天纵,或者说是慕容鲲形同鬼魅,他捏紧了君微的下巴,声音嘶哑地说:“别怕,微微,我不会害你。”
可这声音,比冰棱子还要凉三分。
电光火石之间,君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百年来,先生总是行踪不定,却从不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也明白了为什么羽族的将军会管他叫“鬼公子”——
一个在世人眼里早已经死去百年的人,不是鬼又是什么?
感觉到小徒弟噤若寒蝉,夙天纵轻笑,“该怕我的不是你,微微。你对我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便是全天下我都可以弃之不顾,总归是要将你留在身边的。”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君微揽入怀中。
君微木偶般被他拥住,脸靠在胸膛前,听得见他的心跳,并不快,一下一下,平稳得像没有任何感情。
从前,先生总是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不喜欢被靠近,所以君微也总是乖乖地远远跟着,就算她开心到忘形地去抱他,也总是会被淡淡甩开。
因此尽管在琅山相处百年,二人从未像眼前这般亲密。
可君微觉得,哪里都不对了。
明明拥着她的是她最最亲近的先生,她却从骨子里生出恐惧与疏离。
君微轻轻地推他。
夙天纵顺势松开了手,一拂袖,烛火便重新亮了起来,“回琅山等我,很快,我便会回来接你。”
“那你要去哪里?”
夙天纵不答。
“长庆,皇宫?”君微咬了咬唇,“你要带着羽族杀进长庆城,除掉苏印,为自己和族人报仇,对吗?”
“不是报仇,”夙天纵淡道,“是维护天道。”
君微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先生,如今沣国国泰民安,百姓乐泰,何故非要新兴战火?更何况 ,你还是要带着羽族——”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夙天纵打断了她,“盛世浮华是假象,苏印不过是窃国之贼!微微,听话,回琅山。待我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便回山找你,从此往后,你我朝暮相守,再不分离。”
这话听着已然奇怪。
不像师徒之间,倒像情人互许。
君微虽也觉得诡异,却并没有那般敏感,还想再行劝阻,夙天纵却已经不耐烦了。
广袖一抬,君微便觉神志恍惚,眼前人影成双,很快歪歪斜斜地要倒过去,却被人给扶住了,安置在床榻之上。
耳边传来先生熟悉而沉静的嗓音,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梦境。
“琅山等我,回来娶你,以天下为聘。”
*** ***
君微做了一个绵长的梦,刚开始,她似一缕幽魂,飘浮在似是而非的长庆城上空,俯瞰大地。
此时正仲夏,凤凰花开百里,叶如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长庆城街头好似一片火红花海,绵延百里。皇宫之中更是张灯结彩,处处花团锦簇,恨不得将一应喜庆事物都摆出来。
“东宫大婚。”
“太子妃是穹窿山来的常曦公主。”
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可是皇宫中拜了天地的人却并不是储君与常曦,而是个皇室宗亲的韶年小儿,牵着穿着红衣的新娘走完了大婚……
渐渐的,日落西山,时已入夜。
君微看见本该热闹非凡的东宫,冷寂至极。
寝宫里,红灯红帐双喜烛,映着桌边形单影只的少女。
常曦一身镶金佩玉的对襟翟衣,胸前凰飞花绕、满目锦绣。
独坐了太久,她早已卸下凤冠放在桌上,托着腮帮子对着蜡烛,一双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怔怔出着神。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夙天纵=慕容鲲=前朝太子=鬼公子
————
☆、东宫
君微站在桌边,但常曦看不见她, 而是伏在桌边喃喃自语, “我来了一年, 你就一年不曾露面,就连大婚也是皇族的小孩儿代替出席……到底是因为不喜欢我呢,还是因为其实身体有疾?”
君微心说我也想知道。
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突兀的肠鸣——常曦饿了。
她撇撇嘴,趴在桌边开始剥果盘里的花生, “不等了……若一直没人来,我怕不是得饿死在这里。”边说着,她就开始一颗接着一颗地剥了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丝毫没有半点淑女仪态, 更不像所谓的公主。
这吃相, 与君微曾在黄昏之境中见到的常曦一模一样。
也和她自己, 有七八分相像。
尽管定亲一年、结婚当天,夫君都没有出现, 常曦也并没有多少失落, 相比起夫君失踪,显然是腹中饥饿这件事更令她头疼。
于是她一颗接一颗地吃掉了大半盘花生,姿势也越发随意起来, 翘着脚边看着紧闭的窗户,边嚼着花生自言自语,“将军托人嘱咐今夜不得踏出东宫半步,难不成早就料到太子不会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不想成这亲, 干嘛还要把我给扯进来——”
正自语,门突然被人给推开了。
连君微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正踩在凳子上抛着花生吃的常曦。
她一惊,花生粒直接卡进了喉咙,上下不得,憋得满脸通红。
慕容鲲才踏进寝殿,看见的就是刚过门的太子妃捶着胸口猛咳,眼看着就要别过气了。
他快步上前,一手按住常曦的肩,一手在她后背运气,终于将那粒花生给顶了出来。
常曦红着脸,双眸被泪水莹润,怯怯地看了眼东宫,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而君微则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鲲。
眼前的前朝太子穿着一身素锦道服,浑身没有半点红色,与琅山之上的夙天纵一模一样。
原来,先生真的就是慕容鲲。
前朝储君,并没有死。
若世上真有玉琢冰雕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模样——红烛的柔光照着白玉无瑕的脸,勾勒出线条柔美的侧颜,长眉入鬓,眼角眉梢挂着隐隐约约的温柔多情,柔软的道袍衬得他犹如天人,独立于尘嚣之外。
当初,君微还是一株金芝草,长在琅山之巅的时候,灵识初开,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夙天纵。
那一刻,她对先生的印象也是如此。
白衣胜雪,惊为天人。
所以也无怪乎常曦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不好意思看第二眼。
“抱歉,有些事耽搁了时日,让你久等了,”慕容鲲开口我,声音温润,与君微所熟悉的先生有着微妙的不同,他撩开衣袍,在常曦身边的梨花木椅落座,给自己斟了杯凉茶,抿了口,又看向她,“不是饿了么?继续吃吧。”
这宠溺的口吻,君微从未曾听过。
常曦显然也一样,她略显惊愕地看了眼这位素未谋面、但从旁人口中听闻薄情寡性、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
可很快的,常曦与君微就都明白了,这人看似温柔是没错,可骨子里却冷透了——新婚妻子就坐在眼前,可他竟淡然地合起双眼,运气入定去了。
常曦想起,醉风楼的说书先生曾说过,慕容鲲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修仙问道,对朝中之事向来不过问,所以大婚当日都没有赶回来,最终是被苏印用储君之位作为要挟,才勉勉强强连夜赶回来洞房。
现在看来,是真的。
慕容鲲的眼里,常曦再美,也比不过修仙。
常曦年纪尚小,又被婚仪折腾累了一天,刚开始还能强打精神等着慕容鲲,久了,终于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双手托着下巴,一下一下地点起了豆子。
红烛闪烁,圆桌一边是道骨仙风的新郎官,一边是不通世故的新娘子,洞房花烛之夜,竟是无言相对。
君微走到两人身侧,先是看了眼托腮的常曦。
她二人长得太像了,好似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若说毫无关系,连君微都不信。可她是从九叶金芝修炼来的妖,无父无母,自然不可能与常曦有什么血亲关系。
她摇摇头,又凑近慕容鲲,就像她在琅山无数次偷偷看先生打坐的时候一样。
若夙天纵出了定发现她盯着自己瞧,定要责怪她又浪费时间,不好好修行。
可她就是喜欢看着先生,她喜欢好看的东西,更喜欢先生悲天悯人的神情。
只是此刻,君微才终于发现,入定中的他并没有所谓的悲天悯人,有的,只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疏离。
突然,君微听见屋顶传来窸窣声响,慕容鲲也在同一刻睁开了眼睛。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闯入突然闯入寝殿,半支着身子跪倒在太子面前,“殿下速速离开!镇西将军苏印谋逆,现下皇城中已全替换成西疆戎卫!就在刚刚,陛下已经……薨了,怕是下一步就要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