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能算?明明就是你使诈?!”
“兵不厌诈。”他笑意更甚,仿佛眼里盛了无数的星子,“你果然还是太年轻啊,雪稚。”
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四下是一片黑暗与空荡,原来的充盈瞬间被抽走了大半。
但也许,那本就不属于我。
慌乱地啄着浑元的手掌,他还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傻里傻气。
“放开我!”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吼他。
浑元也是一怔,木木地松开手掌,任我疲软地松懈倒在地上。
大口地喘着气,其实他并没有用力,可我只感到呼吸的频率已经濒临了界点。
“我不叫雪稚。”啊,真的是秋天到了,连说话都那么冷了。
刚才的欢乐似乎只是我与浑元看的一场皮影戏。戏中有主角,也有配角。奈何这场戏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讲述了男子十年的等候染了一卷的桂香,最终等来了曲中人,心中爱,接着二人结为秦晋之好,白头偕老。
多么感人的故事啊!可我不是太喜欢。
“你……”浑元被我一句话噎了半晌,有些惊愕地望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名字。”别过头去,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失望至极。
而我确实是听到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太多的无奈。
第22章 廿八
拾伍:
“你会觉得生气,倒也正常。”浑元扭过头去,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何飞来,于他眼前扑腾着翅膀,轻巧而灵动,看起来欢快异常。
“她最爱穿一身白衣,行所动处,便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目光落在面前上下翻飞的蝶上,想是睹物念人,连语气都变得无比温柔。
“对于能察觉到你存在这件事,我并不自知。只是当初在山中见到你,便为那身毫无杂质的白色皮毛所惊艳。你说自己无姓无名时,我才不由自主想到了她。你们都一样,不论外表内心,一概洁白无瑕。而沈雪稚是她,雪稚却是你。不曾有替不替代一说。”
“所以,你还是要离开。”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自己替代了谁,而是他要为了沈雪稚抛弃寺庙,离开我,离开白睇山。
灵力一动,我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一个数年前本该死了的人,回来了。回来夺走一切——那个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男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白睇山巅的宝物,以及方丈说过的话——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吗……如果沈雪稚死了,那么浑元就不会离开了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甩甩脑袋,学着寺庙里的和尚,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那时我还未曾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身后蓦得一凉只是错觉。
“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最终还是穆将军胜了。可死去的百姓却再开不了口了。”他再次避开了我的问题。
微风渐起,风叶摩挲着,沙沙作响。可转眼,又漫天飞舞了一树的枫叶,落了一地,躺在冰冷的树下,化作养料。
“我回到城中,殓回了父母的遗体,却在崖下找不到她的。于是本能想着,也许她还活着。”
“你觉得那里是她的家,若她没死,就一定会回家。所以才日日去等上一会儿,对吧?”
他接着要说的话,我想我已经替他说了。
忽地思起,有些话,若今日不说,也许日后就再无机会了。
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心中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你不知,我诞生在何处。那是个没有光亮的地方,你可能想像?自己是一团光芒,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对泪腺的把控能力一直不太好,而浑元似乎历来都是我眼睛上的引线。
如今也是,线一拉,眼里的液体就如高山之水,奔腾不息。
“我明明是个妖怪,却对那个妖物聚集之地心生畏惧。它们都喜欢黑暗,可我是光。于是只好自己盘踞一角,连本体都没有,不过一团虚无。”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地上,几近能听到声响,如同破碎在地的杯盏,“浑元,我本可以忍受孤寂的,如果不曾遇到你的话。”
正是风盛之时,不仅吹乱我一身绒毛,空气更是越渐凉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浑元面前。他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灰黑的布鞋,不看我一眼。
“我喜欢你……”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迟,虽然不重要,虽然不能改变些什么:“而这件事,你只要知道就好了。”
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根本无需表示什么,因为这一切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与他无关。
然而我以为他会冲我笑笑,说上一句“知道了”,抑或是淡漠一个“嗯”,即便那样,也好过现在的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再次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落下巨大的影子,将地上的我牢牢包围其中。
“我早已把你当做家人,不逾矩。”
他眼里的神采褪去,染了些疲惫。只丢下这一句话,便举步离去。独留与他纠缠过的残风,再来纠缠于我。
彼此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想我明白了为何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其实……你不必迎和那些妖物的喜好。”快要走远的浑元,又站定了身子,依旧哑哑的嗓音,我却觉得格外动听,“你本就是你,是黑暗中的光芒,是妖中的‘贵族’。”
转过身去,我看见他的影子被薄光拉得欣长,直直竖在面前我的脚下,明朗地分割着光暗的交汇。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他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望着我,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故意做出傻傻的表情来,“所以,谢谢你雪稚……”
今天的水可能喝得太多了,不然怎么会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溢出来,像两条小河似的。
话罢,他冲我挥挥手,“保重!”
保重……这一别,又是何时才能相见呢?
人生不过是朝晨到黄昏的距离,辗转茶凉人尽,月上柳梢。然而妖怪的一生,却是格外的漫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拾陆:
浑元终于成亲了。如愿以偿地还了俗,取了最爱的妻。
在我为妖时,他是人。
在我将要成人时,他却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
或许我只能作为他的家人,一个不敢露面的家人。
那是个黄道吉日,如以往所见过的成亲一般,新郎骑马,新娘乘轿,游城一周。
可能听到街上有人冷嘲热讽:“和尚也成亲,真是败坏佛门名声。”
也有见过沈雪稚的,悄悄对旁人附耳:“那个新娘子丑得很哩,脸上一道大疤,怕是盖头一掀,新郎官都会吓得跑掉勒。”
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褪去一袭僧衣换上红艳喜服的浑元,压根儿就不在意,依旧笑笑,笑得傻,笑得满心欢喜与期待。
真是个呆瓜!
随后……
“唉,你打我干嘛?”
“哪个打你,你脑子糊涂了哇?!”
“就是你打我的!你这个泼妇!”
“啥子哇,还敢动手?看老娘不挠花你的丑脸!”
围观的人群中,男人和妇女互相殴打了起来,吵闹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一对新人。
而街道旁的楼瓦上,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全身白如雪的兔子化作了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悄悄振翅离去。
如果它有表情,那么就能发现,其实她也在笑。
空中飞来了一张白纸,明明无风,却在缓缓飘荡着,着实奇怪。
像是有所目的似的,白纸晃悠悠地落在了新郎官的手中,展开一看,却是令他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的字,活像是一条条的蚯蚓组成,“趴”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扭曲着——愿佛祖佑你,得见天光,与爱者,度一世无忧无愁。
“谢谢……雪稚。”
我想,自己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如一人所言:“爱到极致,便是愿他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不见不念,不悲不伤。
也许,我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做到遗忘。
“见到自己爱的人成亲了,滋味不好受吧。”又是讨厌的方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身后。
“如果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名,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毕竟,你太虚伪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寺庙,万一哪天浑元回来了呢?不出家,来拜拜佛祖也是好的,这样还能悄悄瞧他一眼。
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懒得理会那个凑过来总是不怀好意的“方丈”。
“名字就这么重要吗?”他站在我身旁,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将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名字……当然重要。”
因为它不仅仅是个称呼,亦是我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明。
而他显然不太明白,尽管成为众人眼中的“方丈”数十年,深知佛法无边,睿智非凡,也还是了不懂情。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知将视线飘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