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青石拱门,便见不远处横着一条蜿蜒河道,白玉平桥拦河而卧。
河的身后,绵延着数十里桂林。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十里桂林,却是开得热热闹闹。
“醒了?”身后蓦得传来声响。她心下一跳,回过头去,只瞧见不知何时那廊内悠悠然地坐了一人,手中执一杯清酒,正细细品着。
那人有些奇怪,应是极爱赤色,故披了一袭赤白相间的长袍,双目缠了赤色锦丝带,宛如盲人,却又显得分外妖冶,风骨仍存。
虽看不全面貌,但依稀觉得,他应是十分好看的。
“月宫平日就我一人,说冷清,却也热闹。”男仙也不看她,兀自于喝空的酒杯上一挥衣袖,那本来空荡的杯盏中,瞬间又满上了清酒。
“可有姓名?”那人问道。
“無……淮望。”
“嗯……是个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淮至清而望断,却是如此。”
“你是……”
不想自己随口诌来的名字,竟也能隐有深意。
“吾为月宫月老,司凡间世人情缘,名为……夜阑之。”
“……”
此后数百年间,确如言绪所言,他用命隐藏了她的气息,故天界众人无法寻到其踪迹,这才得以过上了悠然岁月。
她闲来无事,常常望着星空发呆。有时也替夜阑之清扫府邸,陪他饮酒,陪他高谈阔论。
夜阑之眼上的红带始终没有摘下过,她感到好奇,便出声询问。
后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眼不见,心为净……毕竟世人大多只信眼前,而忘心眼……”
依他所言——世态炎凉,不分天界人间。
他们之间的感情,应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子中产生。也许彼此两人都不自知,但总是无意识得默契十足。
百年间,十里桂林依旧开得格外芬芳,斗斗星河竟相流转。
花冢,终是开出了花……
伍:
淮望回到黄泉,化作孟婆,日日接送过往的魂灵。最喜欢的,便是听魂灵讲起生前之事,久而久之,成为习惯。
无人知晓淮望从何处而来,只知道她熬的忘忧汤甚是美味,不施粉黛的面庞依旧倾国倾城,令人过目难忘。
夜阑之时常来看她,顺带捎来几坛桂花酿。
偶尔能瞧见摘下蒙目红纱的他,眉目俊朗。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恰似春风吹皱一池碧波,泛滥成灾。双眸宛若月宫之上的斗斗辰星,熠熠生辉。右眼下角长有一颗小痣,如细米般大,却替他平添了几股邪气。
仍是那一袭红衣轻飏,黑发三千披落于肩,一根红线绕发而过,缠成结,束起脑后一髻小辫,妖冶却不失温润。
这样的夜阑之,她觉得不论过了多久,也看不腻。
陆:
夜阑之玩了百年的失踪,临走前,只悄悄用法术写下“等”字,印在三途客栈的桌面上,便杳无音讯。
淮望确实等了。
途中过往了数不清的魂灵,也听了数不清的故事。
最终她等来了一位不愿投胎的女子,面容平平,身形姣好,不愿笑,也少语,无姓名,更无亲人可挂念。
女子喝了忘忧汤,忘却生前之事,自此随淮望一起看屋外黄沙漫天,看河畔彼岸花开,看冤死之人哭天喊地,看英年早逝的青年才彦愤愤不平。
于黄泉等得久了,淮望便突然对女子说自己将要去往人间。
女子点头,眼中并无留意,只是语气越发坚定:“你去吧,我替你守着黄泉。”
她欣慰点头,自此流转于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第3章 黄泉桑落
碑文其一:
待汝行至黄泉茫茫黄沙,途经三途,评善恶,论功过,再饮一盅忘忧,忘却前生之事,无烦忧……
再行往忘川河畔,照一眼弱水无像,若心善无过,奈何桥自当浮现,可轮回……
若心恶有过,弱水现形,当按恶级,罚入十八地狱,受尽刑罚,待狱期满,即出,坠入畜牲道,历一世悲苦杀伐……
——《冥训轮入道》
碑文其二:
据说世间本有佛,与神齐名,大慈大悲,普渡众生。
吾之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冥王無名
黄泉梦录:
——她是孟婆。
每日过往看到的身影,不是魂灵,便是阴兵。
——这里黄沙漫天,不见绿丛,更不见清流蓝天,唯有河畔彼岸绵延百里,如血海翻涌。
她开始想念离开的淮望。
想她在人间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青山如黛,绿水长流。
自己生前,也是知道山河日月的模样。
但时间过得太长了,她已经忘了人间的样子。
于是本能的觉得,大抵山河再美,也不比淮望明艳。
淮望是个美人胚子,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一肌一容都尽态极妍。最爱的,便是身着一袭黑纱,如此却更衬出她白肌玉骨。
——孤魂潦絮不愿投胎,更不愿喝忘忧汤。他说忘忧汤太难喝了。只砸了一嘴,就哇哇地吐了出来。
于是朝去暮来,潦絮便一直在这黄泉陪伴着她。
——她熬的忘忧汤一直不如淮望熬的好。
她的,是苦中带酸,有时还辣。
而淮望的,却是苦中带甜,因人而异,时而五味杂陈,正如人生百态。
所以就算淮望离开了,那些来来往往在她三途客栈休憩的阴兵们,总要三句不离淮望的各种好。
——潦絮常看见她坐在奈何桥上发呆,又似乎是在专心望着什么,可她的面前却空无一物,只有清幽幽的忘川河水静静地淌着。
——她自己是死去的人类化成的魂灵,来到黄泉,如同潦絮一般,不愿投胎,但却喝了忘忧汤。
她记得汤是苦涩的,一直苦到舌根,苦到心里,苦到她流泪。
淮望说,这是因为她的生前从未感到过快乐,忘忧汤知道她的过往,随着苦味褪去,一并带走了她的记忆。
——淮望是只妖怪。
但具体是什么妖,她不知道,淮望也不说。
她只知道淮望在黄泉呆了近千多年,守着一片黄沙,一幢房屋,一条河,一座桥。
后来她来了,百年之后,淮望便离开了。
——记得曾经是有冥王的。但不知为何,这个安顿了亿万孤魂的君主,却在与仙界一战后,自此消失不见。
这个不曾显露出真容的王,如同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尖,并不张扬。
风吹过,自然散场。
时隔千年,冥界好在秩序依旧安然。
——潦絮来了许久,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阴兵也不知晓,便一直喊她孟婆。
她已经不记得生前的姓名,因为随着忘忧汤的苦一起消散了。
是淮望予了她新名——桑榆暮景,碧落黄泉。
“原来孟婆并非传说所言,是个老妪。不知孟婆姓名?”
“桑落。黄泉桑落。”
“此去忘川,可有什么嘱咐?”
“过往既不究,免受罪与罚。”
第4章 卯月——梨落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皑皑白雪,极目的原野之外,寒风呼啸而过,纷飞的雪花如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刃,若是打在身体上,直能叫人生疼入骨。
周遭的山林早被蒙住了数尺寒白,连镜湖也冻结了姿态。燕勒轩坐落在一片苍茫中,显得格外静谧。
望了望窗外的景天共色,青白的光影悉数洒落窗前,墙角四隅各掌烛灯,室内更显空荡。
我素来不爱将过多的装饰摆在房内,因此四周陈设简单,偶感冷清。
而正中央摆放的那盆炭火便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这里终年都太冷了些,巨大的风雪三天两头便要将山头山路封埋,若燕勒轩不是因我施了术法,怕也是要与这积雪融为一体,隐于深山。
从此处向外看去,能看到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渐渐浮现出两个黑点,挨得很近,似乎是贴在一起,缓缓朝燕勒轩逼近着。
伸手将毳衣拥得更紧了些,我紧盯着远处的黑点逐渐化为人影,头也不转地和身旁正在与一只通体浑白的猫争吵的女子喊道:“月牙,带上你哥一起,出去。有客人来了。”
月牙不过十五模样,被这一喊愣了半晌,待缓过神来,倏地松开了抓着猫耳朵的手,跳到我跟前,碧绿的瞳眸闪着光,暗含期待:“姑娘,今天可否让月牙点香?”
月牙生得灵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有着能让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瞬间黯然失色的本领。她这副样子,若是换作一般男子瞧了,定要心神荡漾不止。
奈何我是女儿身,再心神荡漾,也是对于男子来说。装作看不到她眼里的期待,我摇了摇头,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茶桌上肆意放纵的白猫,不冷不热道:“先管好你哥吧。”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只上好的琉璃盏转眼成了一堆破烂碎片,映照着细碎的烛光。觉得煞是好看的同时,也是百般惋惜。
那可是玉妖王送我的琉璃盏,世间难得啊……
对于我这种爱收藏罕有物品的妖怪来说,碎一个琉璃盏,就如同要了我半条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