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当年如山耸立、如海咆哮般气势汹汹的恨意早已悄然退却,她的生命中有了滋生的新绿,有了更重要的人,但想不到,那自残式永久改变了她面貌的几刀,还是化为利箭,穿越岁月,稍迟却精准地射入那个人的心脏。
白虺的疼痛如阳光下的蛛网,丝缕毕清。夭绍有点同情他:她已走出,他却依旧留在原地。但她更多是警惕。
夭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她忘不了她落湖刹那白虺眼中的绝望,但她同样忘不了他屠杀她父亲和亲人时的决绝身影。白浚泉已死,白浚泉的意志是否尚活在他钟爱弟子的心中呢?她用蛊毒杀了灵山弟子,白虺从前能为了师门“大义”弃她如敝履,焉知今日不会旧剧重演?
夭绍决定赌一把。她直直看着她当年的未婚夫,问他道:“你什么时候怀疑我就是小菁的?”
白虺道:“我看到你儿子时,就觉得是你。后来且惠告诉我,公子旅似乎会使用摄魂术,我就更肯定是你了。”
“那你现在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吗?”白虺没有马上回答,夭绍又道,“也好。反正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十年前我便该死。那天我看到你和他们一起来,看到你帮着他们一起杀我们家人,我就想: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还不死?我苟延残喘到今日,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又让我再见到你,知道你继任了灵山族长,一切安好,此时死去,我也没什么可怨了。只可惜我看不到旅儿长大后的模样。不过人生总要有点遗憾的,对不对?白师哥,你还等什么呢?动手吧!”
她朝白虺挺了挺胸膛。白虺好像被人连番敲打到致命之处,再挺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她床旁,弯腰缩颈,掩面而泣。他哭道:“小菁,我是个混蛋!我早就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这么对你。你没错,都是我的错!师父当年要我一起围剿范家,我竟然一点不敢反抗,还怕他怀疑我和你们勾结,所以冲在前面。我是个胆小、薄情的混蛋!”
夭绍犹豫了下,伸手将白虺的头搂到自己怀里。白虺立即像落水之人发现了一根浮木,紧抓不放。
夭绍脸上也挂下一道泪。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旅站在屋中,他一手握着佩剑剑柄,小脸严肃地盯着他们。不知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夭绍禁不住冲儿子露出个胜利的微笑,又努努嘴,让他先出去。
——————
旅闷闷不乐地走到外边。不久,白且惠也蹑手蹑脚地溜出来。
旅忽然站住,头也不回地道:“刚才在里面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他说完觉得自己态度不大好,白且惠又不是他仆人。他转过身,想再说两句缓和一下,白且惠却一点没有受到冒犯的意思。
她柔声保证道:“你不说,我不说,我们谁也不要说。”
旅鼻子莫名一酸,心想:“这小姑娘倒是个好人,可惜她爹不是个东西!”
白且惠心里则觉得有些对不起旅。她听了白虺和夭绍的话,可是高兴得很。原来夭绍就是当年捡起她的人,也是白虺念念不忘的人。她有了“母亲”,白虺也找回了“心上人”,可谓皆大欢喜。
“走了。”旅冲她挥挥手,板着脸离开。
“再见。”她也挥挥手,等旅走很远,才伸手捂嘴笑了起来。
第10章 第二回之郢都四美
楚穆王十年,春。
枝头红梅半残,草色经雨,绿得愈发鲜嫩蓬勃。郢都城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里巷小民,都已经按捺不住,相约踏青。
郢都城南郊,一群公子哥儿约了长教坊舞伶来寻春作乐。酒过三巡,言语和动作都肆无忌惮起来。
这班人里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成大心将军家亲戚成捷,一个是伍参大夫的儿子伍举。成家势大,成捷本来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伍举比他俊俏,又会来事,把席间友人、长教坊舞伶,都哄得围绕着他转。那个平时冷面冷心、轻易请不动的越女贝锦,也在选“知心人”时,把自己的红腰带送给了伍举。成捷心里很不痛快。
伍举投桃报李,将自己的佩玉送给贝锦,并赞她为“郢都第一美女”时,成捷忍不住了。
他笑道:“贝锦姑娘容貌舞姿,自然是第一流的,但要论‘郢都第一美女’,似乎言过其实。”
有好事者闻到了火/药味,忙接话道:“你经常出入成将军府,见识比我们多,依你,谁才配称‘郢都第一美女’?”
成捷道:“第一不第一我不敢说,但就我看来,现郢都城内有四位美人,即便拿到整个楚境,也极难找到对手。”
众人来了劲,催他快说。成捷道:“这四美之一,是小成将军成嘉的孙女。她人长得美艳,性子也烈,从小跟我们男孩子一样,骑马持弓,巾帼不让须眉。她今年也十八了,向她提亲者无数,只是我叔叔疼爱女儿,她自己也心高气傲,立意要么不嫁,要嫁必得嫁给能让她心服口服的英雄儿郎,是以尚未婚配。
“无独有偶,同样是若敖氏,斗椒将军的小女儿,又是另一种美法。她身子弱,经常卧病在床,我也只在去年除夕见过她一次,果然是弱柳扶风,惹人怜惜,把我们一伙拜年的,看得眼都直了。她今年估摸着也有十六七岁了,也尚待字闺中。
“这两人,犹其斗椒将军的小女儿,你们没见过的多,我在这儿鼓唇翻舌,你们也未必全信。但另二人,在座的想必都见过。”
说到这,他故意卖关子,停了一停。
有人到:“快把另外二人说出来,我们比着看看,前面二人是否你吹牛。”
又有好几人争先恐后地道:“有一个,必定是那小巫女了。”“没错,是小巫女。”“是白姑娘。”……
成捷让他们乱猜了会儿,才道:“这剩下两人,都是卜尹的女弟子,大伙儿在各种祭享上见过的。一人叫胡荑,她有个外号叫‘浑头刺’。这也是个泼辣美人儿,且摆明了瞧不起蠢货。曾有几个刺头,仗着家世显贵,去勾搭人家,被她整得声名丧尽,灰溜溜离了郢都,到现在也未再露面。至于另一人么,你们已知道了,便是白姑娘且惠。”
众人等他下文,他却自顾自端起酒器喝了一口,只顾和身边舞伶打趣,问他,他一脸无辜:“对白姑娘,你们还有什么疑问?我说不说她,又有什么打紧?”
伍举第一次插嘴,道:“你说的这四个人,我恰巧都见过。虽然都是美人,但不可同日而语。”
成捷故意激他:“人各有所爱,我觉着这四人差不多。”
伍举果然不受激,他冷“哼”一声,道:“成琼玖和斗爰也就罢了,胡荑头大身小,平素全靠妆容服饰争奇斗艳,凭她,也配和白姑娘相提并论?”
成捷笑看贝锦一眼,道:“你这么为白且惠辩护,也不怕贝锦姑娘生气。”贝锦却道:“白姑娘我也是见过的。虽同为女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是我见过人中最好的,且那一种举手投足的从容,那一种低吟浅笑的气韵,真宛若天人降世,叫人为她死了也甘心。”
她这番言论,引得伍举在内一干人的鼓掌叫好。成捷不料白且惠有这么多拥趸,只得摸鼻苦笑。
这时,旁边小路上传来车马辚萧声,一干人转头看去,见一个体形庞大的女人身着巫师服,领着几个巫师,坐着辆红车,飞一般过去。
成捷道:“说谁来谁。伍举,幸好你刚才说胡荑的那些话,没被这人听见。”
众人大多认得刚刚过去的庞大女人是“浑头刺”忠心不二的跟班美荇。这几日,郢都城内中邪病倒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一般由美荇去受灾人家里祛邪治病,碰到实在棘手的,才由胡荑出马。
众人由近日的“祸祟”,谈及立储之事。
楚穆王继位至今,仍未正式册立太子。但他近日似也中了回邪,于是流言纷起,宫中有门道的人也确信:太子之位,快要瓜熟蒂落了。
若论长幼之序,已逝楚穆王夫人成淑萃所生之子茷该当太子。但淑萃早逝,公子茷又很不讨楚王欢心,几年前便被打发去守楚国北境,现下谁也不认为他能当上太子。
剩余诸子中,婴齐的母亲月佼一度失宠,但她善讨商成欢心,又有齐国为强助,如今风风光光,又是常伴君王侧。婴齐年富力强,容貌英俊,虽个性有些乖僻,但也不叫人厌恶或到忧心的地步。
此外,便是旅。旅的母亲夭绍貌不惊人,却不知何故越来越受宠,现与月佼平起平坐。旅也是龙凤之姿,在年轻臣子中有口皆碑。
席间诸人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婴齐,觉得他出身高贵,将来更能体贴同阶级的利益;一派则支持旅,纯为性情相投。
难得的,成捷与伍举二人全支持旅。成捷更道出了关键一番话:“婴齐和旅都是楚王亲出,婴齐所强不过有齐国为援,但齐国早就今非昔比,到底是援助还是拖累,尚未可知。这两人迟早都会与朝中重臣或诸侯世家联姻,就身份来讲,其实并无多大区别。”
众人默默点头,大多被他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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