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候,晏沉睁眼醒来。他精神好了不少。
睁眼第一件事,他朝床沿看去——没有狐狸。
他心中一空。
下一秒,床内有东西动了动,就在他左手边,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他手,晏沉往里一看。
狐狸正抻身起来,蹲坐手旁。拂过他手的是她的尾巴。
一人一狐对望了一眼。
晏沉道:“他们应该醒了,去看看罢。”不由分说将她抱起。
狐狸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软。
二人行至后山,狐狸耳朵动了动——山林间有情兽的呜声。
“呜——呜——呜。”两重一轻,欢快明朗,他们在庆祝。
还没有看到他们,但鄢枝的心已经放下来。
他停在山下,将狐狸放回地面,“我在这里等你。”
狐狸转身看他一眼,白光一闪,消失在林间。
半晌,晏风出现在他身后。
“明明是她杀了你一次,也是她一直不愿信你,你怎么反而……”
“因为杀她族人的是我。”晏沉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记忆恢复,我要接受的,不过是爱上曾经我想杀的人;她要接受的,是爱上一个欲杀她全族的人。”
晏风一顿。
“这二者,如何等同?”
晏风抿唇,“所以你放下了吗?”
空中静了半晌。
晏沉垂眼:“还没有,但也不必灭其一族。”
晏风知道晏沉曾经有多恶情兽一族,得到此回答,意料之外。
下雪了。
晏沉咳了咳。
晏风将雪貉披晏沉身上,给他一伞,离开。
鄢枝极速穿于山间,她一边跑,一边引颈长呜。
没过一会儿,三三两两人影从她身旁掠过。
远处有回应她的呜声。
靠近她的人影主动化作兽形,跟随她一起往山上飞掠。
鄢枝虽是兽形,但仍然能看清它们的中毒情况。
有的已经完全好了,胸口没有一点儿黑线;有的正在恢复中,黑线若隐若现。
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出现,不认识的人亦朝她欢呼,黑白团子交错跳跃,人形兽形驳杂飞奔,雪虽然下了起来,但林间热闹非凡,一片生的喜悦。
鄢枝长长哀鸣一声——真是太好了。
此起彼伏的长呜紧随其后。
远方,鄢勿站着,慈祥注视着她。
鄢枝一个跳跃,直直冲到他面前,又哀呜两声。
鄢勿道:“是,所有族人的毒都解了。”
鄢枝没有变为人形,鄢勿一顿,手放上她脑袋,闭上眼。
他看到她的心尖血只剩一颗。
鄢勿收回手,挥退所有族人。
下一瞬间,鄢勿变为兽形。
鄢勿兽形体积魁梧,是正常狐狸的两倍大,远远望去,不像狐狸,倒像狼。
二人两爪相抵。
鄢勿道:“救我们的是暗部秘主。”他没有问,用的陈述语气。
“发生了什么,你的心尖血?”
“我以为他杀了你们。”
鄢勿明白过来。“暗部一直在寻找阳城秘地,我猜大概已经发现,时间紧迫,他用蓝光迷雾包围了秘地,秘密动用军部力量将我们捉到这里,然后喂了解药。”
“我们今日陆陆续续醒来,这才发现毒解了。”
鄢枝不语。
“山下的守卫已经撤了。”
鄢枝一抖。
他叹息一声,“他拿出了他的诚意。”
鄢枝无助地看着鄢勿。
鄢勿亦看着她:“一件事,有无数种解决办法,你有选择的权利。”
鄢枝僵在那里没有动。
鄢勿最终道:“你不为我们而生。”
鄢枝瞳孔放大。
“小枝,你不为我们而生。”鄢勿化作人形,摸了摸她的脑袋,“尽力就好,也要爱自己。”
鄢枝站起来。
鄢勿笑了笑,“去吧。”
鄢枝长鸣一声,转身下山。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晏沉面无血色,犹如雕塑立在山下。
谢瞳第三次靠近他,“回吧。”山上的情兽已经四散,她已经走了。
晏沉不语。
谢瞳默默退下。
过了很久很久,雪由大转小,雪花稀疏飘扬。山间已无叫声。
晏沉眼睛无力眨了眨,呼吸粗重。他摇了摇。
他正欲转身,一团白光似在雪地里闪了一下。
他一顿。
下一秒,一个白团扑进他怀中。
他思绪空白几息,手一松,伞落;腿一软,人仰。
白雪飘扬,一白衣一白狐扑进雪中。
天地苍茫,万籁寂静。但他只觉世界清明,阳光灿烂。
他呼出一口白气,“……”什么都没说。
白狐突然化作白衣女子,鄢枝抱着他,“对不起。”
她声音颤抖,“对不起……”
不管沇国、暗部、情兽一族种种恩怨纠葛,不管身份和立场,单单就是在一段关系中,她是任性妄为的那个,他是包容退让的那个。
她表面上与他决裂,实际上仗着他爱她,横冲直撞,冲动易怒,她困兽自搏,怯懦胆小,将他的真心踏得稀碎,没有勇气回应。
一双手抱住她。
晏沉闭着眼,呼吸滚烫,他的手紧紧按着她的脑袋,腮帮子紧了紧,“夫妇之间不说‘对不起……’”他声音沉沉,“说‘我爱你’……”
鄢枝睫毛微颤,她张了张口。
晏沉嘴角微勾,一吻落在她发顶,“我爱你。”
我认输。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似叹息,似坦白,似自首,似放下所执一切。
从抱住人的那一刻,他知道,即便假意放开,他也做不到了。
第五二章 红渊之谜
眼泪滑落, 她紧紧闭眼。
她嘴唇嚅嗫半晌,最终抖着声线颤道:“……我想你。”
她也认输。
我想你, 是后悔、示弱、撒娇, 是放下骄傲,是婉转的“我爱你”。
晏沉懂。他眉目如春雪消融, 天地一片花开,他笑了一下,轻“嗯”一声。
下一瞬间, 他难忍喉中腥痒,剧烈咳嗽。
强行化形的鄢枝亦难抗能量枯竭,转瞬退回兽形。
狐狸一跃而起,直冲至谢瞳,冲她呜了两声。
谢瞳迅速跑到晏沉身边, 一把扛起人, 两人一狐消失在雪山下。
晏沉发起高烧, 谢瞳给他喂了药,狐狸安静守在他手边。
半夜,晏沉烧稍退。
谢瞳突然道:“太子小时候不亲母亲, 尤为喜爱熹帝宠妃莲妃娘娘。”
狐狸抬眼看了她一下。
“五岁那年,太子失踪一晚上。宫里找了一夜, 快天亮的时候熹帝从后山抱回太子。”
“然, 从那一天起,一直对太子宠爱有加的熹帝态度突然冷下来,长达五年不闻不问。”
“太子也从那一夜后性情大变, 不喜声音,极爱独处,且再也不许人提莲妃娘娘,宫内有关‘莲’的东西一律销毁。”
“我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宫里知道的人全都死了。”她顿了顿,“但我知道莲妃娘娘是情兽。”
狐狸愣了。
“太子五岁到十岁这五年过得极艰难,庄贤皇后离奇身死,莲妃圣宠不衰,熹帝着重培养逸王……”谢瞳像想到什么,道,“他几次差点儿死于冬天没有取暖的东西。”
谢瞳告诉了她晏沉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后半夜,狐狸趴在他手边,做了一个梦。
梦里,年轻的熹帝大婚,对皇后态度极其冷淡。大婚后,除了必要日子,熹帝从不涉足未央宫。
莲妃十六岁,天真无邪,倾国绝色,熹帝爱极。
后嫡长子晏沉出生,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性格活泼可爱,熹帝爱之。小晏沉亦甚敬其父。
庄贤皇后对子甚严,小晏沉不亲。
莲妃对小晏沉极好,又常伴熹帝左右,二人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小晏沉待莲妃亲如生母。
五岁那年,莲妃将其引入后山,欲用血雾杀之,未曾料到血雾不伤晏沉。她愣了一瞬,假意装作被血雾所伤,哄骗其爬上四身饕餮中央,替她取丢失莲簪。
小晏沉极其信任她,便真的爬上石壁,钻入血洞。
梦里的鄢枝心一紧,伸手欲将其拉回,然只能从他身体穿过。
小晏沉一进入血洞就传出渗骨惨叫,莲妃扭曲一笑,一闪消失。
鄢枝趴去洞口,急声叫唤,血洞处一团深红,什么都看不见,唯小晏沉的惨叫片刻未停,鄢枝听得心窒。
她原本以为小晏沉叫得如此惨烈,一定会很快引来侍卫。但是那洞口诡异非常,鄢枝一离开洞口便一点儿听不见他的声音。
皇宫里的人确实很快就发现大皇子不见了,他们在皇宫里四处搜寻,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后山寻找。
小晏沉叫了一夜。
后来,是皇后极力主张去后山查看,一帝一后奔至后山,皇后发现了血洞里被裹成血茧的小晏沉。
熹帝惊恐欲逃,皇后抓住他袍子,跪下:“你救他,是死是活我都认了,从此绝不争任何。皇后之位我也可以给她。”
熹帝不为所动。
皇后死死抓着龙袍,指甲劈裂,鲜血殷殷,“我刚才写了一封家书,已托付给某一人,若我今晚未能平安回到未央宫,他就会带信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