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卫舜身体不适,没仔细端详这个能近身徐太爷的男人,今天再来,免不了要探究一番,毕竟孙宝苏和夏宗都不算人,徐子首又是何方妖魔,他得好好斟酌。
卫舜心想,徐家几位名字取得很有特色:子丑寅卯,首二三四,名称暗含顺序,也不知是按哪种顺序。
若是年龄,那徐子首也该五六十了,但眼角无褶皱,甚至最暴露年龄的脖子也光洁平整,说他五六十,卫舜不是很能信。
总不至于为了保养,他特地从山旮旯往美容院折腾吧?
卫舜貌似随意地夹菜:“徐先生年纪轻轻,但能做这西北头目的左膀右臂,想必有过人手段吧?”
徐子首搁置餐叉:“没手段,全靠资历压人,我快满六十了。”
卫舜惊讶于他年岁不符外表,更惊讶于他不对年龄遮掩,但转念一想,自己正攥他手里,他也没必要撒谎。
卫舜外露情绪,表现得城府不深:“啊?这、这……想不到,徐先生保养能力还真是过人…”
徐子首迅速吃完肉排,手绢擦嘴,指尖拂过肉痣:“事情交代完了,我也到了困点。”他起身,“小唐,领卫先生回去。”
卫舜手还拿着筷子,筷尖指饭盒,徐子首隔空摊右手,示意他该离开。
卫舜没填饱肚子,不计较他直白的驱逐,厚脸皮端碗筷,临门还客气举高以示感谢。
小唐关门,外界雨已停歇,能嗅到雨后积水的腥味。
卫舜歪歪站着,眼珠偏来偏去,最终在小唐身上落定:“这雨过天晴,空气不错,您要是不介意,能带我转转这地方吗?”
小唐斜望顶空:“哪里晴了?不还是阴沉沉的?”卫舜点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只能自己边走边消食了…”
小唐拦他:“行,我带你开开眼,但你可别觉得有机会乱跑,这里没啥子多,就子弹还算多,留神别射成筛子。”
卫舜筷子指前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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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听关于徐太爷的下落,谁知小唐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十分精细,对他擦边的问题不予回答。
卫舜随他下三楼,脚踩铺垫松木的地面,瞟过挂满油灯的屋檐,说:“这种木材,怕是容易发生火灾吧?”
听他话题急转弯,小唐反应了好一会儿:“火灾倒没发生过,山里松木多,加工也便宜,老大这样安排我倒能理解。”
卫舜趴木栏杆上,慢条斯理地拈菜:“我倒不太理解,你为何会来这里做事?这地方连通讯都成问题,你难道不向往繁华都市?”
小唐歪嘴笑:“就是因为够荒僻,够难找,我们才敢来。”
他唇缝龇开,虎牙尖角微露,像攫人性命的铁锥,咧嘴时,刺入柔软唇沿。
卫舜筷子动作变慢,轻笑:“…原来是群亡命之徒。”
目光在周遭游离,他能看见稀稀落落几个彪莽男人,满口爹娘的笑骂彼此,他小心避开视线。
原来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贼窝,甚至是凶犯窝,硬杠起来,怕是场豁命的厮杀,占不了几分便宜。
卫舜扔掉饭盒:“我也困了,想回去歇歇。”
刚挪几步,视野倏忽变亮,卫舜仰望,洞顶豁口照入阳光,光柱因太阳方位略东偏,直直晃眼。
其余地方仍黯淡,显得这块尤为刺目,卫舜抬手遮光:“这回可是真天晴了。”
小唐耸肩:“晴了也不代表能乱走,回你屋里去。”
***
卫舜盘腿坐床上,看窗外日光渐褪,有人送来晚餐,依旧是盒饭。
饭菜来回搅弄,他心想,这该蹲监狱的在外晃荡,该自由的却关着坐牢,真是个黑白颠倒的罪犯乐园。
卫舜端坐闭眼,听到些许动静,微掀眼缝,一抹瘦条影自身后生长,胳膊如枝叶缓缓舒展,悄悄去搭他肩头。
卫舜只手蹿去,一把握紧:“还想吓唬我?”
钟冉“嘘”声,窗外有人走动,影子投射布帘,又随脚步飘远。
她仔细聆听动静,最终松了口气,手贴上卫舜的额头:“身体好些了吗?”
卫舜扒拉开:“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烛光里观美人,钟冉眼底晶亮,带点少女的俏皮:“那正好,免得你又像昨晚那样奇奇怪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卫舜故意凑近:“我哪儿奇怪了?”
钟冉隔空指他的脸,划圈:“你想赖账啊?”
卫舜拍掉她的手:“我认账,难道你还能有样学样的还回来?”
钟冉皱鼻子:“…我可没你流.氓。”
卫舜指腹摩.挲她手背:“我今天又和徐子首见了面,他告诉我,明天能让我跟徐太爷见面。”
钟冉急声问:“你有把握吗?会不会出漏子?”
卫舜安抚:“把握还算足,你静等消息就好,我估计…”他眉间颦蹙,“这几日,我们跟徐家,就快有结果了。”
***
二月一雨晴三日,光束条亮分明,布帘烤出轻微糊味儿。
等落日西斜,光束渐渐东偏,小唐哼着歌来敲门:“里头的赶紧出来,老大让我带你去见人。”
卫舜不慌不忙地开门,小唐似笑非笑地说:“你面子还真大,我从未见过太爷特地见谁,你算头一个。”
卫舜扯嘴角:“过奖。”
他随小唐踏上楼层间的联通桥,扶藤蔓稳住脚步,抬头时,尽处站着布巾裹面的裴元易,手搭栏杆,远远与小唐对视。
小唐打招呼:“老四,你怎么有闲情出来遛弯了?”
裴元易哑声回应:“随意走走,你们要去哪儿?”
这件事知情者显然不多,至少徐子首对裴元易仍未完全信任,小唐敷衍到:“没啥子咯,老大找他说点事。”
裴元易拉低头顶布巾:“嗯。”
出眶的眼球藏入阴影,他侧身避让,小唐擦他而过。
卫舜紧随其后,似有若无地瞥过裴元易,手指悄然伸出,拉动他衣袖。裴元易心领神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又退半尺,余光目送两人继续上行。
藤梯走得摇晃,直至踏入四楼长廊,卫舜才感觉脚步落到实处。
小唐转身,从兜里掏出圆形小铁盒,扭开后,卫舜能看清里头的无色膏体。小唐两指一抹:“卫先生,你是想永远瞎眼,还是想暂时瞎眼?”
卫舜以眼神询问,小唐抬两指,油润膏体反光:“要是不想永远眼瞎,那就闭眼。”
卫舜闭眼,感觉眼皮被人抹上东西,先清凉,而后火辣辣刺痛,他却睁不开眼流不出泪,仅能隔眼皮感受点光亮。
小唐递来绳头:“小心点走,摔了可没人扶。”
卫舜握紧,绳索被牵动,好在小唐还算照顾人,并没有快步走为难他,卫舜能遵照自己惯有的节奏,不徐不缓地迈步。
失去视觉,卫舜极力放大其他感官。
他能感受到自己正沿长廊绕圈,不知最终会停在哪间屋外。
昨日他以脚丈量过,绕长廊一圈约五百八十步,根据起点与终点的间隔,他能估计房屋大约位置。
但小唐比想象中机警,不仅时快时慢打乱他的节奏,还偶尔折返,偶尔原地绕圈。
卫舜表面不露声色,脑子里努力琢磨新方法,走着走着,眼皮外光芒大炽,还带了些许温热。
夕阳吗?
卫舜回忆闭眼前光线偏移的方位,对所处位置有了大致估计,小唐再拉绳,他保持自身步调,没数多少步,脚尖便踩上小唐的足跟。
小唐开口:“往左转个身。”
卫舜闻言左转,木门咯吱一响,他被拉进房间。
绷直的绳索松懈,卫舜仍攥着绳头,听门哐当关上,有脚步远离。
小唐走了,意思是……他到地方了?
卫舜顿生警觉,谨慎倾听片刻,并未听见怪声,反而安静得令人发怵。
惴惴不安中等待无果,他思考起方才的路线。
经过夕阳直射区域后,他顺时针走了四十三步,按每间屋子约六步长计算,那就是经过了近七间屋子…
卫舜背脊僵直。
徐子首的屋子,不正在那附近吗?
他故作烦闷地跺脚,与自己屋内廉价的地板不同,这地板音色浑厚,没有疏松木质的轻浮鼓音,应该是顶好的木料。
难道徐太爷的住处,藏在徐子首屋内?
跺脚声消失,有喀哒开门声续接,卫舜听方向,并非来自外门,应当是屋内某处暗门,至于具体位置,离得太近他无从考究。
手中绳索重新绷直,卫舜顺拉扯迈步,鞋底踩动地面,时不时发出声响。
周身温度突降,他像迈入冰窖,后脖子渐生凉意,脚步声也变了个调,像踩在实心地砖上。
哐当…
门被关紧,卫舜杵在原地,隔眼皮察觉有阴影靠近,下意识后躲,有人开口:“想一直瞎着眼?”
声音嘶哑苍老,每个字都如浓痰滚喉,听得卫舜咽唾沫。
阴影再次靠近,自眼皮划过。
又是一阵辣痛,卫舜使劲眨眼缓解,试探性撑开眼缝,率先撞入眼帘的,是张巨幅油画。
画像铺满整张墙面,白发老爷子皮肤干瘪枯黄,浑身不着.寸缕,手擒一具无头婴儿尸体,在裂如黑洞的嘴边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