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湛问:“她没有回来?”
侍女在他逼迫的目光中,颤抖着声音道:“县主许是一时……忘了时间……”
大雨倾盆而下,那侍女犹豫再三,胆战心惊地想给他撑伞。蔺湛吐出一个字,“滚。”
雨势逐渐变大,绿树掩映的小轩窗内,始终是漆黑一片。蔺湛伫立在雨中,雨水一股一股地从他面上流至衣领中,眼睫上也皆是水珠。他捂住双眼抹了把雨水,垂眸看着脚下一片漆黑的土壤,恍惚中这土中带了一抹鲜艳的血色。
今日他又去牢中看了郑延龄。
他并没有料到,郑延龄反应如此激烈,俨然是反对自己的群臣之首。
“殿下无父无君,皆是老臣的过错。”老人背对着他坐在一堆枯草中,秃冠散发,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形压得愈加佝偻,“老臣对不起郑皇后,殿下怨恨老臣,老臣无话可说,只是十七郎他年幼无知,当年的事情他半分不知情,求殿下看在他与殿下一同长大、在灵州也助您一臂之力的份上,饶他一命,饶郑府一命。”
蔺湛静静地站在牢门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舅舅,服软吧。”
郑延龄纹丝不动。
“舅舅,服软吧。”蔺湛重复了一遍,袖中的手紧了紧,“我不想杀你。”
百里先生,那个一直逼他喝药的老人,已经自杀了。
郑延龄静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老臣还记得,殿下十二岁那年的一件事。”
蔺湛面色微微一动。
他与郑延龄相对而坐,上首自然是皇帝。他问蔺湛:“国有佞臣,何如?”
少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回父皇,自然是进贤退佞,除恶务尽。”
郑延龄摸着胡须,满意地点头。皇帝大笑,状似无意道:“老生常谈,你自己怎么想的,跟朕说说。”
彼时崔皇后方得圣宠,崔见章仕途得意,已有扶摇直上之势。
蔺湛想了想,道:“重之用之。”
四字如重千斤,如雷霆落地。皇帝面上笑容立刻僵住,好半晌,他才笑了一声,对郑延龄道:“你教他的?”
郑延龄大惊失色,伏地跪拜。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将牢房的灯吹灭了,蔺湛听里面没有动静,想让人再点一盏灯来,却听“砰”一声,老人额头流血,倒地不起。
“来人!”蔺湛大惊:“叫御医!”
雨水顺着他面颊滑落,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殿下,郑相暂且无事,只是头部受了伤。”
“知道了。”蔺湛缓缓吐出一口气,“明日让韩旷替他写一封辞呈,让他回老家养病去。”
“是。”荣铨稍稍犹豫,“殿下,雨太大,为何不去檐下避雨?”
蔺湛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一步。荣铨观望半晌,敛首退了下去。
“雪好大。”
床榻上的妇人隔着轻若烟雾的帷帐往窗外看,炭火烧得殿内暖意洋洋,她开口说话,口中却呼出濒临死亡的白气。蔺湛盘腿坐在地上,捏着笔抄书。
路过的奶娘觑见少年阴沉的脸色,给他案头放了盘酪酥,捏成雪人形状,玲珑可爱。“殿下的字真漂亮……”
进贤退佞,除恶务尽……蔺湛抄到第五百遍,忍无可忍地摔了笔,“不用你说!你滚!”
雪人兜头盖脸洒满了墨水,奶娘轻叹一口气,又将盘子端走了。
“今日你父皇考校功课,你为何要那样回答?”郑皇后半倚在塌上,幽幽开口。手中一枝红梅,殷红饱满,掩去了她一半病容。
少年指甲抠进案中,咬着唇不说话。
“你以为这样,陛下便能废了你舅舅的相位?”郑皇后轻轻道:“最后受罚的还不是你自己?”
蔺湛双目通红,豁然站起身,鞋子都没穿便跑了出去。雪堆得很高,一脚踩下去,袜子全都湿透,冰冷刺骨。他不知跑到了何处,看到一抹穿海棠色披风的小身影蹲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堆一个雪人。
又是她!
蔺湛揉了一团雪,狠狠往前一扔。
“啪”一声把雪人头打掉了,溅了那小女孩一脸。
她嚎啕大哭起来,很快就有侍女匆匆赶来。
“姐姐,有人扔我……雪人坏了……”
那侍女身子高,一眼看到树丛后的蔺湛,半个字都不敢说,一面安慰一面将其抱走。
蔺湛心中难平,朝着树踹了一脚,一团雪砸中他的脑袋。他心中忽地静下来,靠着树干坐下。
如果父皇来找他,他以后会更加努力讨父皇欢心。如果母后来找他,他以后便乖乖听母后的话。
谁都没有出现,郑皇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红梅早就凋谢了,只剩下几片枯萎的花瓣。蔺湛低着头,因发着高烧,声音低哑,“所以,我父亲到底是谁?”
瞒了六年多,讲出来,对谁都是解脱。
“我不知道。”
郑皇后的目光穿透金线红底的百子帐,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她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母后把什么都教给你了,你以后,一个人,小心地、一定要小心地活着。”
蔺湛重复七年前的举动,靠着树干坐下。
夜幕降临,风雪呼啸。
黑夜魆魆,大雨滂沱。
“雨好大……”少女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绿鸳,把伞撑高一些……”
鲜亮的绿绸伞刮过树梢,抖下一串串雨珠,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薛棠抬起眼,看到树下的人影。
“殿下,你怎么在外面?!”
第42章
“你们怎么能让殿下站在外面淋雨?”
宜春阁一排侍女站得规规矩矩, 薛棠双手叉腰, 正在教训。
先前欲给蔺湛送伞的那个侍女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蔺湛坐在案上, 整个成了雨人, 雨水从他的发梢、脸颊和衣服上滴落,将地面淋湿了一大片。一件雪白的里衣突然蒙头扔了过来, 蔺湛微微错愕,扒下衣服, 平视的目光落在少女襦裙前襟绣着的一朵金玉交章牡丹花。
“殿下也真是, ”她道:“为什么宁愿站在雨里也不进屋避雨呢?以前不是往这来得很勤吗?”
蔺湛无言以对,沉默地拿起衣服擦脸擦头发。
“等等!”薛棠提高声音,“那是给你换的!”
蔺湛手一顿,看了眼手中的里衣, “这是女人的衣服……”还没说完便被薛棠打断, “那你以为我这里有男人的衣服?”
“让荣铨把我衣服拿来。”蔺湛嘴里这么说,却把那坨衣服在手里抓得更紧了些。
薛棠刚想说这里哪来的荣铨, 窗户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是”, 紧接着一阵树枝抖动的“唰唰”声, 她打开窗时,连人影都不见了。
他消失得迅速, 来得也很快。不过那之前, 蔺湛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面色被冻得惨白,宁愿浑身裹着湿衣服也不愿屈尊穿女人的衣衫。
薛棠站在屏风一侧, 背过身不去看他换衣服。外面已经很晚了,她揉了揉眼睛,有些困。
灯光将少女秾纤有致的身影映在屏风上,仿若一幅婀娜多姿的美人图。蔺湛系着亵衣的系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不是想见你哥哥吗?不回去住,为何还要回宫?”
薛棠将下巴搁在案上,半阖着眼,“是你让我回来的啊。”
“我随口一说,你爱住哪住哪。”
“我陪哥哥用晚膳,所以回来晚了。”薛棠睡眼惺忪地说着:“哥哥让我回荥阳老家……”
蔺湛动作一顿,心仿佛被什么高高提了起来。
哪怕是先前铤而走险的逼宫,也没让他这样心神难宁。
“……可是荥阳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她道:“如果有人的话,我又怎么会住进宫里呢?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怕寂寞,我爹爹才带我入宫,可是我入了宫,仍然觉得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宫里已经没有人了……”
“是啊,没有人了。”蔺湛笑了笑,“只剩我们了。”
屏风后没了声音。他只换上了亵衣亵裤,绕过屏风,却发现薛棠趴在案上睡着了。她睡得很浅,听到脚步声又醒了过来,“换完了?殿下回去早点歇息吧,外面很晚了。”
蔺湛站在她面前,道:“是啊,这么晚了,我就不回去了。”
薛棠“哦”了一声,放下脑袋准备继续睡,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如临大敌地站起身,“不行!这怎么行!我这里就一张床!”
“那就睡一起呗。”蔺湛理所当然地说:“你不会,想让我打地铺吧?”
薛棠语气坚决:“打地铺也不行!”
蔺湛看她半晌,忽地拿手捂了捂额头,“我好像……发烧了。”
胡扯吧!谁信!
薛棠转身就走,“殿下不走,那我走。”
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了她,滚烫的身躯贴了上来,连呼吸都烧得厉害。他低声道:“你看,我是不是烧得很厉害?”
那是因为你在雨里站了好几个时辰!
“你身上凉凉的,抱起来很舒服。”蔺湛蹭蹭她的脖子,“棠棠,你就让我抱着你睡。”又加了一句,“我不干别的事。”
骗鬼呢!
“不行啊……”薛棠还没说完,便被他拖到了床榻边,一起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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