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崔琉,把她吓着了……
崔毓放下腿,深吸了口气,对荣铨一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荣侍卫了。”
荣铨凝着脸朝他行了礼,而后坐在车夫的位置。薛棠这才放下帘子,放松地摊在了车内。
或许是荣铨不大像个人,他送自己回去,反倒更加安心。
薛棠此番回宫,引来了许多人的探望。
大理寺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太子拿了把长弓上马就去找人的,反倒是皇后先派出去的金吾卫还慢了两脚。崔皇后回宫后,派人给薛棠送来了许多珍贵膏药,又遣宫女慰问。而崔琉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一把抓住那报信的宫女,“你没听错?是——是殿下亲自去找的?”
得到千真万确的回答后,她伤心欲绝地瘫坐在绒毯上抹眼泪,“殿下哪有空会管这种事?早知道就该我去后堂的!”
在她的印象里,蔺湛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两人没有血亲关系,算不得真正的表兄妹,所以碰了面,崔琉也只乖乖喊一声“殿下”,不敢表现得太过亲近,私底下也是如此。
崔皇后由着她哭了一会,吹着茶沫道:“薛棠死不得,要是让她哥哥知晓她跟着我们去佛堂,却失足跌死在悬崖底下,莫说是薛恂,陛下也饶不得我们。”她又笑了一下,“太子在这事上,手脚倒挺快。”
崔琉细细一想,许是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心中的委屈慢慢淡了下来。她低下眼沉思了一阵,捏着袖口犹豫了会,开口问道:“姑姑,我想问你借个人。”
……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下来,你这丫头也真是福大命大。”皇帝穿一身浅色的便服,腰间系着淡青色丝绦,和蔼地说道:“也让你受苦了,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这是薛棠脚伤痊愈的次日,皇帝召见,她低头道:“劳陛下关心,只是些皮肉伤而已,无大碍的。”
“朕看你宜春阁那院子不大,趁着这阵子修南熏殿,不若也单独为你开个府,搬出来住?”
薛棠简直受宠若惊,更不敢答应。
单独开府……公主的待遇也不过如此,再说经了上次流民袭击大云寺一事,许多御史言官已经对修殿一事颇有微词,在这多事之秋她再来掺和一脚,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所幸皇帝笑了笑,并未坚持,看上去只是开了个玩笑,突然道:“你同情那些流民?”
薛棠便又想起那喉咙冒血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兜中早就准备好的荷囊拿了出来,让内监呈给皇帝看。皇帝没想到她居然是有备而来,不由得挑了挑眉,将这荷囊捧在手里瞥了眼,随即问:“这是什么?”
“这是那日劫持过我的流民——也就是孙十二——身上遗落的。”
“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陛下,这些作乱的流民,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家有老小,若不是迫不得已,怎会公然与官府对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内因。”
皇帝眯起眼:“内因?”
“譬如,是刺史、县官中饱私囊……”薛棠觑了眼皇帝的神色,点到为止,敛容道:“陛下,圣人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说到底,饥民变流民,流民变乱民,铤而走险,也只是为了一口饭吃。”
皇帝笑道:“哦?你这也是在劝谏朕?”
薛棠忙起身跪在地上,“臣女不敢。”
“起来吧。”皇帝朝她抬了抬手,“你有这心思便是好的,不过朕也得告诉你一句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日你同情那流民头子孙十二,明日他便可杀了你。今日他们闹大云寺,明日便能闹到太极宫来。他们在朕的眼皮底下作乱,朕若饶了他们,岂不是在昭告天下造反无罪?你年纪小,朕跟你说这些,不过让你少些愧疚。太子当着你的面杀了的那人,是罪有应得,明白吗?”
皇帝仍旧是笑着,因体丰而显得格外和蔼可亲,说出的这番话虽是为了安慰薛棠,却让她脊背生寒。她不敢再多说一句,叩首道:“谢陛下关心,此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朕不能给你建府,那就送你一幅画,好歹也添一份热闹。”皇帝挥手让下人去取。
画卷被保存得很好,封套上有水晶钉扣,纸张厚实柔韧,乃是用云母润饰过的,还泛着淡淡的幽香,如此重视,可见绝不仅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薛棠小心展开,那画上画着的竟是一片风雪茫茫,山川萧条的景象,只寥寥几笔,便是妙致毫巅,北风呼啸之势破画欲来。
“你小时候说要跟着去北庭,说要见识一下玉门关,你爹爹、你哥哥自然不许。现在朕让人画了一幅画,算是让你见识了一下吧。”皇帝看着她红了一圈的眼眶,笑道:“今年战事不急,你哥他很快就该回来了。”
薛棠擦了擦眼角,将画抱紧在怀里,叩首道:“谢陛下。”
她走到殿外,一个人影正抱着手倚在门框上。
蔺湛方从宫外回来,玄色妆蟒缂金丝的大氅尚未脱下,衬得身姿愈加挺拔如松。薛棠因他昨日救了自己的缘故,很是感激地给他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站住。”蔺湛伸出手臂挡在她身前,目光却纹丝不动地盯着门外,薄唇轻启:“东西拿来。”
薛棠以为他问自己要怀中的画卷,微微错愕:“这是陛下赐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蔺湛拧起眉,终于将目光移了过来,却盛满冷意。他站直身子,走到薛棠面前,“薛老将军留给你的荷囊,在哪?”
那荷囊方才当做证据上交给了皇帝。薛棠断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心里一慌,很快又镇定下来,“没有带在身边。”
“是吗?我以为你会放在这里呢。”薛棠顺着他略带揶揄的目光往自己胸口看了眼,面色一红,把画往前抱了抱,挡住视线。蔺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胆子不小,你眼泪是说掉就掉的?”
他又来掐自己下巴,薛棠偏头躲开,知道他是发现了自己骗他,又怀疑自己在皇帝面前颠倒是非,所以才这般兴师问罪,语气中的怒气都快溢出了。薛棠自知理亏,低头道:“我并非有意欺骗殿下,只是那日情况特殊,我无法与殿下详细解释,所以才……编了那个理由。”
她抿了抿唇,觑了眼他的神色,“而且,我对殿下很是感激,怎么可能在陛下面前说您的不是呢?”
蔺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神色真诚,目光澄澈,居然挑不出半分虚伪。他面色稍霁,嗤了声,“你现在八面玲珑得很,可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
薛棠复又垂头。
“不过你以为你这般大费周折,父皇能往心里去?”蔺湛哼了声:“让开。”
很不客气地撞开她肩膀,大步流星往殿内走。
……
翰林院内堂之后,有一区隙地,名曰“瀛洲”,奇石林立,规格典雅,为翰林诸公休憩闲谈之所。正值午后,众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亭中或池边的岩石上,或谈诗作赋,或高谈阔论。
郑湜捏了捏眉心,手中的书翻看半天,还停留在那页。
翰林院的事务枯燥而又忙碌,无非是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十分出挑的便能成为皇室伴读。但在本朝却是个例外,自太子十二岁起,便请命辞退了东宫的侍读侍讲。
如今天下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比起待在翰林院,郑湜倒是更想外放任官,但他爹定然不同意。
此时将近傍晚,天际流霞万里,郑湜读不下去,索性合了书,准备回府。他走到偏室去换衣服,却发现一众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不知在争吵着什么。
“要我说,这不会是哪个小宫女掉下的东西吧?咱们翰林院卧虎藏龙,都是风流人物,那些情愫初开的少女,倾心于此也是情理之中。”
“噫,你看,这上面还有情诗——”
郑湜走到屏风后,解着官袍的革带,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和他是同科进士,平日里素知彼此脾性,有不少也是宦官子弟,穿上官服是人模狗样的翰林待诏,脱了官袍便能徘徊于平康里红灯区,常常是泼墨恣意,淫词艳语随手拈来。
譬如那韩家的十一郎,还是堂堂的“点翰林”,去岁却被一个门下左拾遗站在翰林院门口骂了个狗血喷头,不为别的,因他用几首酸唧唧的诗在上巳节哄骗了他家的宝贝千金,还翻出了两人相互往来的书信,闹了一出好戏。
要说宫城中除了皇帝后宫,哪处的流言最多。三省六部是干实事的地方,御史台彪悍得无人敢招惹,那就只剩下人才济济的翰林院。
郑湜正欲去解外袍的系带,忽听那声音继续道:“这诗的笔法怎么有点眼熟——飞絮逐春水……”
“砰”一声,屏风倒了,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郑湜站在屏风后,白净的脸上有一丝红晕。他俯身慢慢将屏风扶起来,“不小心撞倒了。”
他嘴里这样说,却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想去看那块帕子。拿着帕子的人见他神色怪异,心念一转似乎猜到了什么,将手往身后一背,笑道:“十七郎不是最看不过这些事吗?怎么今日也有闲心来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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