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一缕微凉的山风。
自那后,他每日在悬空谷拾一包松果再回禅房休息,日复一日,松果如小山般堆满了禅房的八仙桌。
同门的小沙弥问,拾这么多松果做什么。
他说日日拾些松果,便不再那么想念她了。
小沙弥一本正经合起双手,“阿弥陀佛,如师父所言,师兄既入了空门,那些凡尘之事便该放下了。”
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翌日,小山似得的松果被他一把火焚了,火光照亮他澄澈的大眼睛,眼泪划过嘴角,涩涩的。
星月又轮回了数载,岁末,大寒,一股强冷寒流席卷悬空谷,寺内和尚大多感染了风寒,他尤其厉害,高烧了数日才退去。
大病初愈的他向方丈请愿,欲下山去数百里之外的侍郎府探望一番。
方丈转着手中佛珠,垂眼片刻后方回他,侍郎府一切安好,他只管再此好生修行便罢。
他由此一愿,只因高烧期间梦见长大的小鱼陷入一片火海,他眼睁睁看着火焰将她吞噬,他站在火海之外一动也不能动。噩梦初醒,急切盼望见她一面,确认她是否安好。
听方丈师父报了平安,他也就安心了。抬头望着高处的浮云,云朵之上似乎浮出她的笑脸,眉眼弯弯,清澈无暇。
伸手去触,顷刻消失了,云还是那朵云。
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捻着佛珠去了佛堂。
第一缕山风拂过山谷,冰雪渐融,大地回春。悬空寺二十里外有狼妖作祟,方丈师父携他前去服妖,中途落脚荒郊野店,吃茶间无意瞥见门外有一位姑娘匆忙行过。
他只觉对方的眉眼有些熟稔,小鱼应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高了。他快步走出店门,姑娘早已不见了踪迹。
春情褪尽,夏意渐浓,命运终让他们相遇。
多年未见,她竟被一只蚕妖挟持出现在悬空寺佛堂前。
她缩在蚕茧里迷迷糊糊的样子,竟一眼认出他,他亦没想到她还记着儿时的誓言。
他却是应她待她长发及腰便娶她为妻,可他已伴青灯古佛多年,潜心修佛颇有感悟,红尘凡事渐抛身后,她的出现扰他心扉。
她幽闭禅房豢抄佛经,他曾去偷偷看过她。
他听她对方丈道:我对涯弟弟的心不生不灭,我对涯弟弟的爱不垢不净,我对涯弟弟的情不增不减。
他只觉,她对佛语有一种别样的感悟,佛经入口,润一圈情怀衷肠,说出的话是那么动听,有一种梵音击心不可比拟的悸动和丝丝的甜。
他唤她施主,刻意疏远,实则是说给自己听。
他知心已动摇,那张烂如夏花的笑靥触手可及,发丝间的缕缕桂花香如儿时那般温甜,曾惦在心头那么久的人就站在眼前,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
他的那句阿弥陀佛下藏着一颗萌动的春心。
见她执着如斯,他心疼不已,陷入两难。
枯坐佛堂三日,欲求得结果。继续修佛,亦或是圆了儿时的誓言。爱一人,还是爱天下。一人与天下又有何分别……
佛祖金身像下,他第一次占卜。姻缘签抽了三次,三次下下签。他不惜摆出佛签阵窥探天机,测出个死劫。
他乃她的死劫,一旦纠缠,离恨成灰。
若破此劫,只一个断字。
腊月皓雪纷扬不休,山谷口的溪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她在谷口搭建的小木屋亦渡上一层浅浅晶霜。白日里路过,见她在冰凉的溪水中浆洗衣物,采办寺内药材时,他特意添了一味冻疮膏并悄悄放入浅姑稍去的衣物内。
小木屋门口悬了一盏莲花灯,入夜后,他从四空门可遥遥望见那一点红。他看了数年,那一点朦胧红像是烫在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山风大的时候会吹灭那丛烛光,他便悄悄下山往莲花灯里添些灯油,时日见长,莲花灯偶尔破些细小的口子,他便暗暗将灯笼带回四空门细细修补好再默默挂回去。
那年春天持续湿热,附近山民百姓纷纷染上红疹。他从谷口经过,好几日未见她出门,连挂在院中晾晒的衣物也未曾收进屋去。
两位不停咳嗽的小僧路过,对他行了佛礼后又渐渐远去。他瞬感不妙遂推开那道木门。
简单的木板床上,她烧得迷迷糊糊,嗓子已咳得嘶哑,面颊颈间覆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他滴血入药一口一口喂给昏迷的她。
翌日清晨,他状似无意到谷口走了趟,见她正在院中给菜地浇水,看样子已痊愈,这才返回寺内。
年复一年,又一个深秋,四空门外刮过一阵阴风,他坐在禅房诵经,手中佛珠一闪,心头一窒。
闪身到了谷口,小木屋外悬的莲花灯已熄灭,他猛地推开房门,果真见到一头蛇精正张着血盆大嘴欲将熟睡的她吞入腹中。
手中弹出的金光另蛇精吃痛一叫,惊醒梦中人。
她缩在床角望着裹着一身清寒的他将人头蛇身的蛇精打回原形,他靠近木床,她一头扑到他怀中,并未说什么只低低抽噎。
他任由她抱着,感觉怀中的人抖得厉害,轻轻摩挲了下她头顶的发丝,“莫怕,日后这蛇精不会再来了,我会一直保护你。”
她使劲抱紧他,点点头。
他扶她躺下,抚了下她微凉的脸颊,手掌自她眼前一挥,她又沉沉睡去。
起身清理了房间,抹去打斗的痕迹。
“明日醒来,只当这是个梦罢。”
旧年时光,弹指一挥。她终于彻底寒了心打算离开。
望着她清癯单薄的背影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山去,那一刻他竟有些感激命运。
虽是将她青春耗尽,终归扭转了她命中的死劫。只要她活着,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他亦满足。
她留下的菜园里的蔬菜又丰收了,他命小僧们将一众瓜果抬回寺庙,而后独自进了屋。仔细打扫着床铺陈设,盯着他用过的铜镜,想着,两年了,回了侍郎府的她应该过的很好吧,没有什么比呆在他身边更坏的了。
命运总擅长捉弄人。
他并未想过再同她重逢,一道捉妖圣旨再一次将两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原来阎府遭变,只剩她孤零零一人,过得很不好。
他在阎府清理她儿时住过的房间,从地上拾起一只雕着凤凰头的木梳子。木齿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且挂了几缕蛛丝,她将它丢弃了。
他细细擦净木梳,重新搁入怀中。
聪慧如他,早便猜到城中妖祟是何人,却迟迟未曾下手,甚至关键时刻散尽半生道行救下浅姑。
他道:“贫僧倾尽毕生所有也要护她平安,若有一天贫僧再不能护她,愿你好生照拂她,因她从小就不会照顾自己,贫僧委实放心不下。”
皇城一行,她终以灰飞收场,而他亦坠入心魔。
那时他才清楚,他一心助她逃离死劫,她何尝不是他逃不开的劫难。
仙佛晋升必经历一场大劫。渡得,飞身晋位,渡不得,或修为散尽,或身死灰飞。
佛祖慈悲,早已算得爱徒此劫,便化掌中一颗佛珠为方丈师父,伴他转世渡劫,可惜方丈用了杀生之法,亦未破了他的劫难。
一切皆是因果,皆是执念,皆是命定。
悬空寺众僧收拾四空门遗物时,发现一封遗书。
信中叮嘱众僧定要好生看护山谷口的那栋小木屋,莫要被风雨侵蚀,莫要被野兽践踏。
为何吩咐众僧护好小木屋,迟笺生前是怎样想的,无人可知。
或许他想着若是小鱼七长大后前来悬空寺参佛,谷口的那座小木屋可供她歇一歇脚,那盏莲花灯一直都在,被他收藏在无人可见的一隅。
世上有一种爱,他从未表白,你亦从未知晓。
——
幽冥当铺。
瞳姬房内的小龛台上仍摆着那尊佛像。台上仍不见贡品香烛,依旧放着那盏样式及其古旧的油灯,只是,未见灯芯。
秋暮见瞳姬一整天没出门,好奇地端着饭菜前去敲门。
房内有些暗淡,瞳姬全神贯注地盯着龛台,眸光似乎在盯着金光闪闪的小佛像看,又像是在盯着佛像前的那盏灯。
“瞳姬姐姐,你对着佛像站了一天一夜了,可有心事。”秋暮放掉食案道。
瞳姬笑起来,“我哪里有心事,眼下正开心。”
“为何事开心?”
瞳姬笑意加深,对着佛像道:“我赌赢了,哪怕是佛祖亦有私心,可惜了连佛祖也阻止不了命运的巨轮。这长生灯,灭了。”
“长生灯?”秋暮瞪大眼睛,靠近一些,打量台上那盏并不起眼的旧灯,“这就是上古神器之一的长生灯?”
瞳姬手指轻捻,整个屋子铺满夜明珠,像是庆祝似得,亮得刺眼。
“可是,这长生灯的灯芯怎么不见了?”之前这看似不起眼的灯虽然不亮,但灯芯还是在的,秋暮疑惑问。
瞳姬有了食欲,端起食案走向窗边的长木桌,路过秋暮时半挑了下眉毛,“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没有单元女主,是箫恨水的故事,箫恨水就是锲子第 二 章里那个屡次被幽冥当铺拒之门外的鬼,还记得么?你们肯定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