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不忍婉露吃苦,只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了。
她回到了苍龙阁,清璇已早早于码头候她。
甫一见到玄衫女仙,那于海风中立得笔挺的身姿,她忽然觉得心头里的青色龙鳞...都沉甸甸的。
孟阙——
我们回家了。
对于她如今的身份,南袖是有些困惑的,尤其是看到自己唤了四千年的爹娘,突然躬身向自己行礼...那冲击真是既巨大,也轻忽。
她的真身并不是朱雀,也便没有必要再留着那根能贮存灵息,可保全一命的朱雀翎。她将焰光明耀的华美翎羽炼化,化为一段仙缘,将之渡入婉露体内,此段仙缘可赐他们一个孩儿,圆仙子前世的遗憾。
抽去了朱雀翎,她变得更像盘古的眼睛了。
那只看遍世事沧桑的眼睛,老得连眼皮都不想睁开了,对于万事万物的体感,正在如洪流一般,汹涌且永不回头地逝去。孟阙曾让她不要厌倦,不要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不要想什么都去质疑...如今看来,
她是做不到了。
往来拜访的大大小小的神仙实在太多了,瀛洲岛从未像现在这般人声嘈杂,热闹熙攘过。南袖日夜沉寂于繁若谷中,她设下层层致密的结界,听不见哪怕一丝一毫的吵嚷,只劳累了清璇,日日往岛外送客。
一袭紫衣的仙人突然造访,终是打破了谷中的宁静。
彼时,南袖正慵懒地倚靠着竹榻,一双明眸半阖着,神情淡漠地瞧着眼前所谓的男仙之首——东华紫府少阳君。
对面的仙人却是稍显诧异:“我见过你,在忘川河畔...”继而又慨然一笑,“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南袖只微微颔首,不置可否,毕竟她只是盘古的一只眼睛而已,对于盘古之子,她并无太多的感情。
“这些年来,还多亏你一力扶持,凡仙才能在天界留得一席之地...”她悠悠说道。
王公笑笑:“这都是受了他的照拂,我只是照拂了他。”
“他今生的命途颇为壮阔,已奉皇帝之命,下南洋了。”
紫衣仙人沉吟片刻,道:“嗯,是的,今生是个太监...也好,我也不操心他的姻缘了。”
只简单聊了几句,南袖便行状困顿,将人遣走了。掐指算算日子,人间已度过十八个春秋,今日,该是白钰同婉露重逢了。
拥挤在瀛洲岛的一众神仙们,终是见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至高神尊,但那只是道一闪而过的绯红光影,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人间·峨眉山
今年的初雪,来的尤其的早。
出生于杭州一大户人家的婉露,从小到大极少见过雪,眼见细雪如碎琼,于天地山野间宛转纷飞,心头是莫名的欢喜。
她一路只顾着看雪看景了,绝少关注脚下湿滑,若非侍卫寂遥几次相护,她定会摔个不轻。摔了也就摔了,可决计不能将身上的这件雪白鹤氅给弄脏了,这还是小妹宁笙,为她量身订做的呢!
会来峨眉山,出自一场偶然。
本只是到古都长安一游,却偶然听说峨眉金顶乃普贤菩萨的道场,灵验无比,想着自家爹爹近年来身体多有不适,便专程来此烧香礼拜,乞得家人康健安泰。
为了抢得明晨的头香,婉露只在半山一家客栈歇了三个时辰,便夤夜启程向那金顶进发了。既是来求佛,定是要踏遍万层山阶,一步一个脚印,亲自登上金顶的,如此,方显信女之诚心。
然山路崎岖,却意外的熟悉,仿佛她千百年前,便来往于此间无数回了。
登上山顶时,天已大亮,象征着好意头的头炷功德香早被人烧了去,她不禁有些失落。叹气间,那晶莹剔透的雪花再次纷纷扬扬,自清寒高天款款飘落。
婉露不由摊开手掌,接了一朵霜花入眸。
它是那么渺小、孱弱,以至于,眨瞬之间,便就化去了...
她秀丽的眉目间,流露出些许的惋惜之色。
“它是永恒的...”
一清润嗓音自身后传来,婉露回眸去寻,只见一袭月白僧袍的僧人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睛恍若星辰一般的明亮,泪光盈盈,像是绸缪了一场久旱十年的大雨。
“明年冬天,你就又能看到它了。”他如是说。
他说了什么,她早听不清了,那张面容如此俊逸夺目,直令她神魂两处,心动不已。反正,在随后赶来的寂遥眼中,他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和尚瞧,那桃花面上,还带了一抹不太矜持的娇丽的红。
他前所未有的惶恐,他珍之重之的心上人,只怕是...动情了。
“你是...?”婉露总觉得眼前的僧人很是熟悉,不禁轻声探问。
未曾想,那身形高修看似一派正气的和尚,却口吐诳语,他说:“露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他本是笑着的,可眼底的泪珠悄然而落,像一颗巨石,重重砸在婉露的心头。
她好像也在等这一刻,等着与某个谁相逢,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久到日月无光,久到天地失色,久到和离的夫妻又重聚,久到明年的霜雪再来临。
久到默然伫立于山头的南袖,都要准备离去了。
却察觉出一股熟悉的仙气,她停下脚步,静待来者向她走近。
来者一袭墨袍腰坠血玉,怀中抱着一只白猫,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
“神尊。”楚离恭恭敬敬地告礼,他再是清楚不过了,眼前的红衣女仙,早已不是他的小红。
对于楚离的到来,南袖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她只是将视线转落于那只白猫身上。忽而轻勾唇角,摇头微叹:“若是沧云兮知晓,她的真身非是能震慑万千兽族的白虎,而是毫无缚鸡之力的一只猫咪...估计会当场昏厥。”
楚离听得迷糊,他冥王宫的御猫...怎得会同那逃婚的沧云小主扯上关系?
当然,让他更加迷茫的是,为何他的猫儿...死活都要来峨眉山?千辛万苦教了这么久,这灵猫终于能开口说人话了,可这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又娇又软地喊他一声“爸爸”,而是莫名其妙的“峨眉”??
到了峨眉,瞧见那金顶上有一对男女正在定情,虽然他也不懂,为啥和尚也能撩妹...但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暧/昧情形,明显是离散多年的老相好,正在旧情复炽中。
嗯,那姑娘身后的侍卫貌似挺崩溃的~一来就看到这么精彩的三角恋,楚离觉得自己也算不枉此行了。但是很快,他就比那小侍卫还要崩溃了。
他的猫突然跳出臂弯,撒开爪子发了疯似的向那对男女跑去,幸得他眼疾手快迅速将其捞回...然而,令他大为火光的是,这猫居然踹他?!
嗯?这么想跑?难道你也被那妖僧给迷住了??
经过好一顿“爱的教育”,总算制服了怀里的白猫,他悠哉悠哉正待下山去,却无意瞧见另一座山头,赫然立有一红衣女仙。
他立在原地,有片刻的失神,那感觉很奇异,思来想去,也只有“恍如隔世”一词,能姑且形容一二。
既然得见神尊,自是要去拜见的,所以他恭顺行礼,她无甚表情的领受,这就是他们——仅有的关系了。
“那只鸽子呢?”南袖眯起眸子。
“回神尊,我也许久未见那只鸽子了,不知飞哪里去了。”
南袖若有所思,再多瞧了一眼楚离怀中,那被施了定身术的白猫,便兀自离去了。
猫从哪里来,鸽到哪里去,她已无心过问了。身为六界四海至高无上的主,她本该是隔绝红尘,独居无上天的,至今仍逡巡流连于下界,不过是在等一个人罢了。
她将青色龙鳞滋养于卧龙山山腹之中——那是当今之世,龙气最为充沛之地。
三百年,于她而言,本该是弹指一挥间,可由于身怀龙嗣竟过得一日比一日艰苦。起初只是无端作呕,然后频繁的耳鸣头晕,再后来她时常腹痛如绞,即便她拥有毁灭一切的盖世神力,也难以消解这天道伦常所带来的苦难。
来来回回的痛晕过去,又数数次次的痛醒过来,四十六亿年的凄清岁月,她都不觉得有现在这般难熬。
孟阙......
你果真是个狠心的!
白钰同婉露的女儿都快三百岁了,你却放任我,独自忍受这非人的折磨...你为何还不醒?还不归来?我每日每夜都在用精血温养着你的逆鳞,我明明,明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灵息,可你为何...还不肯回来?
你是知道的,我不惮于做一回执拗的精卫,将你珍而重之的瀛洲岛夷为平地!
可她太痛了,她一皱眉黑云闭月,她一咬牙天狗吞日,她一痛,整个六界都别想好过。她明白的,神与魔神,是没有区别的。
她是神,创世造物极尽慈悲;她也是魔,毁天灭地不费吹灰。
直至那日,天地一片清明,竟是这浑噩三百年来,绝顶好的一个艳阳天。少主的降生,不仅令苍龙阁上下欢欣鼓舞,更使得六界四海抚掌相庆,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青龙通体碧绿,像一弯温润剔透的碧青勾玉,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