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终于收回来了!你们这些弄权的贼子都瞎了吗!战士们在北原流血,你们在背后拿着刀子自己杀自己!你们——”
那老兵没有骂完,他的家人就脸色惨白地捂住他的嘴惊慌地把他拖回家中。
附近冲出家门正准备欢呼的平民看到这一幕,脸上的激动顿时冷下来,同样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有没有巡逻军路过,各自拉了自己的家人跑回家,关门落锁。
“北线大捷!大——”看到安府时,信使突然勒住马,表情凝固地从马背上下来,迎面走来一个陌生的上级军官,袖口肩甲都有着凶兕的纹饰。
“羊国老前来和安夫人叙旧,你若有军报可交我,我会派属下上禀帝宫。”
帝宫?帝宫不是空的吗……
信使迷茫了一下,见左右围过来一些军士,这才脸色剧变。
“你们想做什么!我是安氏的令使!”
那军官冷笑一声,让左右按住他,搜出他身上的军报,说道:“安氏?呵~陛下言诸姓之乱困妖族多年,以后裁了诸姓只识一个皇姓,天下就太平了。”
……
一院之隔,露台纱幔里。
安夫人端丽地坐在庭前,她那双残疾的灰色眼睛像是出神一样看着虚空某一点,她不远处的客位上坐着一个老者,正目光阴沉地望着她。
“……夫人是王的亲妹,这么多年,竟也没透露半分安氏竟持两枚兵符之事,你可知太夫人有都寒心?”
安夫人闭上眼,淡淡道:“王兄圭臬当前,母亲恐怕早在十数年前便不记得还有个女儿了。”
“夫人若还记得自己姓姬,就应当签了手令回收握在白辅师手里的兵符,此物毕竟重要,长久落在一地妖手中,怕是不妥。”
“兵符回了禹都又如何?姓了篡位者的姓,还不如握在地妖手里。”
“夫人慎言!”羊老冷漠道:“鼎公如今病危,只在旦夕之间,难道夫人还以为这禹都当中还有谁是王的对手吗?凭一个同样病弱的姜族储王,还是远在西川陷于战乱的嬴螭遗孤?”
安夫人不语,挽袖摸索到面前的茶壶,斜将茶瓯点满,把半温的茶瓯放在手中,徐徐道:“你们怎么就肯定鼎公病危?”
“说来也不怕夫人见笑,姜王有一侍妾,乃是老夫府中一管事之女,本也以为姜府医者频出是因储王病重,只是那日姜王回来时神情狼狈,衣袍上竟似被泼了一身药汁,却并不敢发作……王听说了,便笃定必是鼎公病重,毕竟姜王之子可没这个胆子泼父亲一身药汁。”羊老说到这,竟似自己才是打探出鼎公病重的最大功臣,捋须得意道:“妖族之中智慧能仰王之肩背者万中无一,夫人当识时务。”
安夫人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修长的手指拢在茶瓯上,她将茶瓯拿起,慢慢地把半冷的茶水浇下——
“我这里的茶冷,恐怕留不了客了,羊老请便。”
羊老起身冷冷道:“夫人若是一意孤行,莫怪王不念兄妹情谊!”
安夫人只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同时门外阴甲人向这里望来,显然是若文送不成,便是武送的意思。
羊老身后的侍卫明显感到了阴甲人的战力不俗,按剑而起,蓄势待发。
羊老抬手示意侍卫不要轻举妄动,冷哼一声,拂袖走出门后,忽然步子一停,冷道:“便是没有兵符,王也不在意,有储王在手,安氏送出去的大军,不回来也得回来!”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主意打在安铭头上。
安夫人不言不语,直到羊老的脚步声消失在安府中,她才喃喃道——
“如果你们抓得住他的话……”
……
饶是禹都阴云笼罩,北国收复的消息依旧如一道拦不住的天光透射而下,以一个极快的速度于寂静中扩散开。
平素抠门的茶肆老板终于从账本中抬起头,和茶肆里几个茶客说今天北方刮得凉快,他心情好,茶水钱全免……尽管仍是面上肉疼着,茶肆老板眼底的喜色却是人所共见。
这就是战胜的好处,加上巡逻军四处压着消息,越是仓促的掩饰,民众就越是相信大捷的真实性。若只是大小摩擦打赢了对方,或者夺回一村一城,他们也最多当做谈资吹两天就过去了。
可那是北都,打下一个封国的都城,周围的附属郡便会闻风响应王师,很快整个北国都会重新变为妖族的土地……将嚣张了十数年的敌寇撵出他们的土地,还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
就是专门制地图售给远游人的小商贩也是喝多了,把自己存的北疆粗地图卷成卷给茶肆添了柴火,事后被老婆揪着耳朵骂,也是嘿嘿笑两声,说咱们王师争了口气,以后就用不着这些了。
茶肆的一角,身形已经渐长的安铭闭着眼睛握住了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
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安铭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指节,冷静下来。
尽管他很想现在就去北都,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南边的风刮来了些不速之客,我猜是些恼人的黄雀,禹都之大,你若找得到这些黄雀,是禹都之幸,若找不到,那就是姬王的不走运了。
安铭不会忽视姜焱的每一句话,这个恶劣的家伙不会少说,也不会多说,如果他知道的一些事情会导致偏离他所想的大方向,他甚至看着你去送死。
姬王篡位,这对禹都的动荡已经非常不妙,可姜焱说可能还有更不妙的,这就需要安铭自己去找了。
安铭从氤氲的茶雾里隐约感觉到了一些掩饰的目光看向他……他对监视相当敏感,哪怕仅仅是一道有意的目光。
还是被跟上了,想想也是,十二三岁的独行少年人,的确很好认。
安铭拉上兜帽,起身从茶肆走了出去,他的路线稍微有点绕,却是直接去往姬府的方向。跟在他身后的有三四个身形魁梧的成年,听他们的呼吸间隔,都是精锐级的成年天妖。
一个街角,一墙之隔,一户妇人在和自己的儿媳发生口角,那声音很大,几乎惊飞了枝头的秋蝉。
盯梢的姬氏眼线追到这里是,几乎已经确定对方发现了他们,等到加快了脚步,转过这个街角,脸色就是一变。
“跟丢了?”
“不可能,你去那杂货堆后面看……当心!”
那被警示的人,茫然间,只觉得头顶上的树梢一动,随后脖子为之一沉,一股酸意从颈骨蹿上神经,眨眼间他的视野就转向了自己脑后,瞳仁里倒映出同伙发青的脸。
来不及叫出声,他就软倒在了地上,眼仁渐渐失神地看见一道鬼魅的影子就这么朝后面几人纵身而去,抽出当中一人怀里的匕首,从一个成年天妖的后脑插了进去,刃尖从眉心出来。
就像是最恐怖的刺客,杀人的声音甚至还没有这里细雨的声音大。
他已无法思考。
墙内的那对婆媳还在浑然不觉地争吵,墙外安铭悄然把匕首插回那眼线的腰间,思考片刻,看了看将暗的天色,向姬府走去。
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安铭翻入了姬府。
这个地方他并不是很常来,但大致的地形分布是记得很清楚的,而且……就算全禹都的人脑子都抽了服从姬王称帝,他想,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翻过深院,安铭看到了一队女武士驻守的殿阁,里面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最后一个老嬷嬷额角流血地从里面退出来,还不住地朝里面劝道——
“……王说了,称帝后公主亦会是第一储君,公主请看开些。”
里面一个娇脆的声音怒道:“滚出去!”
第八十章 三日帝王(下)
若说除了姜氏一系的诸姓外还有谁对姬王继位这件事心情波动的,恐怕还是和姬王的宝贝女儿。
这就好比老爹抱着自己去摘树上的苹果,摘了那么多年,眼看着要到手了,老爹突然自己伸手把苹果摘了下来,茫然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愤怒。
不仅如此,小孩的心思最是敏感,姬蔓萦嗅到了那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她的父亲,好像开始淡化储位制度的作用,连同往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仆役侍女都开始轻忽起来。
她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所以安铭来的时候,姬蔓萦凭着储王之间的感应察觉到了,随后支走了所有侍奉的婢女。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如果可以,安铭也不大想来找这个经常让他无语的表妹,只说道:“你父亲若得手,你应该庆幸帝位终有一日会是你的。”
姬蔓萦一脸不满:“真的是我该庆幸吗?父王此举就是为了废除诸姓储王制,他虽然有承诺……可这姬府里可不止我一个少主人,我上面还有两个草包兄长,虽说资质平平,但胜在年长,拎出来稳定局面是绰绰有余了。”
安铭和姬蔓萦不是一个生活环境,没法体验到她这种一贯的宫斗心态,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你不支持你父王称帝?”
“不是我不支持父王,而是无法接受我仅仅是被作为一个幌子。”说到这,姬蔓萦嘴唇抿得发白,道:“现在我算是明白父王为什么总是找些嬷嬷来教我这些困于后宅的心机城府,而不是像兄长们一样在军政上历练,他恐怕……根本看不起我这个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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