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容却在想,凤惊蛰说的其实没错。
这就是草原的规则。
很多年后,若是这个男人成功走到了最后,那么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他荣光的一部分——就像后世人们歌颂着成吉思汗的伟大,而常常忽略他的荣光背后,究竟有多鲜血淋漓。
他无恶不赦吗?
但统一的战争,又哪有不流血的呢?
没人肯白白交出自己的权力,于是和平就仿佛永远都不可触及。
如果能走到最后,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定会变成英雄。
哪怕此刻,他更像一个屠杀儿童的恶魔。
是英雄,还是恶魔?
这世间是否没有准确的规定,可以判断正确与错误?
是成王败寇?还是她又陷入了相对主义的虚无论调之中?
那她的立场呢?她是站在察尔罕国这边的吗?
似乎也不是。
她只是想要救下那些孩子,然后保护好自己。
那么她是否应该对这些入侵者出手?
这原本该是西疆的恩怨纷争,她分不清对错,也理不清这其中的爱恨情仇。再说了,察尔罕的骑士在攻破其他部落时,一定也曾做过一样的事情。
这么一比,他们之间的区别,也许只在于窝阔斤国……比较倒霉的遇到了自己?
草原之上,那些长到成年后的男人之间,哪有什么纯粹的无辜者和迫害者?不过是杀人者,人恒杀之。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要为此杀人?
所以……不如试着用最纯粹的利益法来做出判断吧——
帮助元气大伤的察尔罕国击退强敌,还白送给他们一个“女神庇佑”的名头,不仅坐实了黄金家族的血脉尊贵,还容易强化他们的王权正统性。
若是最后因为这个,察尔罕国逆风翻盘,成功统一了草原,那北燕和南秦就有点危险了……
她跟察尔罕国又没有什么亲密关系,犯得着给他们这么多好处么?
看窝阔斤国的人,现在大概是不会再屠杀孩子了。
就这样吧。
让他们离开,等察尔罕的人回来,便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
而且正好——她现在这个状态要走,没有人敢拦她。
要现在跑路吗?
但是如果就这样走了,这些被救下来的孩子,未来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可能了吧……?
“为什么?!”
但就在姚玉容思考着的时候,一直趴在地上,虔诚又谦卑的骑士突然抬起了脸来。
大约是因为少女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令他感到了不堪重负的巨大压力。
他终于崩溃的站了起来,狂乱而疯狂道:“为什么天山神女选择了察尔罕!?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突然朝着姚玉容冲了过去,目呲欲裂的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那疯狂的神色,令姚玉容骇了一跳。
凤惊蛰自人群之中猛地站了起来,但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赶去了。
而她根本听不懂这陌生的语言,只以为对方要伤害自己,几乎毫不犹豫的就拍出了一张【年矢每催】。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天山神女一言不发,嘴唇紧抿,神色冷漠如冰,高洁如雪。
她冷冷的注视着这个胆敢冒犯自己的凡人,不一会儿,人们便惊慌而敬畏的发现,那窝阔斤国的骑士原本年轻紧致的皮肤渐渐松弛衰老,他不过二、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一息之后,便成了四十、五十、六十……
那骑士恐惧的放开了手,他跪下嘶喊着磕头请求原谅,但已经晚了……
姚玉容不能为他结束这个回合。
一旦结束,不仅是这个【年矢每催】,之前的【毛施淑姿】、【乃服衣裳】,效果也会同时消失。
天山神女当众变回中原少年“谢安”?
她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最终,那个骑士迅速的衰老到了七十、八十,身体也已经萎缩干瘪,成了一位矮小瘦弱的老人,直至风烛残年,僵直的死去了,却仍未停止变化。
他倒在地上,皮肉渐渐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又被慢慢腐蚀成了一堆碎屑,最终被风一吹,什么都没剩下。
人群一片死寂,好像一瞬间,所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
第一百零五章
撒罕纳斯在帐篷前犹豫踌躇的时候,姚玉容已经听到了他发出的声响。
她的西疆话非常蹩脚, 为了不露出破绽, 她只能在人群前喊出了一个名字——一个她唯一比较熟悉发音的名字:“撒罕纳斯。”
然后便走进了王帐里, 开始等待——毕竟她没办法在这些人面前宛若真正的神明那样, 白日飞升。而且, 她还有事情要留下来处理,便只能这样与旁人的视线阻隔开来, 维持神秘感。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等待的地方,地面上还有一大滩血迹的时候。
可姚玉容盯着那滩血看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感觉有些神奇——因为盯得久了, 鲜血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那地面上断头所喷涌而出的鲜血, 与女子每月来月事时不小心染脏了的床单,看起来也没有多少差别。
于是,看见乃哈赤的帐篷里有着一张其他察尔罕人没有的床,姚玉容便坐了上去,过了半晌, 又慢慢的躺下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却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某种虽然能感觉到外界的响动,却又的确在休息的浅眠之中。
这样的半梦半醒间, 时间的流速变得非常神奇, 几个小时仿佛不过几分钟, 几分钟仿佛已经是好几个小时。
直到夜幕降临, 帐篷外点起了熊熊篝火,姚玉容才终于等到一阵阵的马蹄声,犹如擂鼓般奔来的声音。
撒罕纳斯的黑马显然找到了主人,他或许远远地窥见到了情况不妙,明智的没有选择孤身一人闯入送死,而是策马疾驰,前去寻找那追着他妹妹托雅而去的生力军——带着他们回来,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终于,他们一起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等着满心忧愤的他们的,却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残败的家园,和满地的鲜血与尸体。
只见巨大的篝火宛若盛典时一般熊熊燃烧着,但没有人如庆典时一般欢歌笑语,载歌载舞,所有人都肃穆庄严的围绕着篝火,跪在地上,虔诚而又狂热的祈祷着。
一个小男孩最先发现了撒罕纳斯——撒罕纳斯认得他,他叫做米鲁格——他立马兴奋的跳了起来,喊道:“撒罕纳斯!撒罕纳斯王子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原本沉静祷告的人们一下子都沸腾了。
米鲁格的兄长停缰勒马,惊疑不定道:“米鲁格?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母亲跟着站了起来。她的脸上仍然残留着哀痛,眼神里却又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与希望。
她将米鲁格轻柔的搂进怀里,看向了撒罕纳斯道:“……王子,天山神女在王帐里等你。”
撒罕纳斯愕然的看着她,惊讶道:“天山……神女?”
“是的。”这位妇女神色庄严道,“天山神女降临了。她拯救了我们,也将拯救整个察尔罕。”
……
“你还要在外面犹豫多久?”
终于,姚玉容有些不耐烦的先出声了。
闻言,撒罕纳斯微微一僵,咬着牙一掀门帘,走了进去。
他已经在外面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了。
尽管西疆的人们对于天山的信仰不可动摇,但天山神女真正降临的事情,还是让人感觉分外荒诞和诡异。
毕竟……毕竟……从小到大,他见过无数人虔诚祈祷,祭典供奉……
但从未有过确切的回应。
神明的意志不可揣测,神明的恩典不可置疑,神明的威严不可忤逆。
——神明,这一次居然真的出现了??
可一进帐篷,撒罕纳斯就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天山神女,说的为什么是中原官话??这一迟疑,就让他原本准备跪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姚玉容正好阻止道:“撒罕纳斯,别跪我。”
“你……您……你……”撒罕纳斯有些混乱的站在门口,他的理智敏锐的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可情感上却又难以去质疑——那么多族人言之凿凿的声称,他们亲眼所见敌军头领因为冒犯神明,转瞬之间便化为了尘土。
那绝非人力可以做到的威能。
好在姚玉容没有隐瞒他的打算。她朝着他微微一笑道:“不久前你还给了我一个馕,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撒罕纳斯的眼睛猛的瞪大了:“谢安?!”
“嘘。”姚玉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上。“坐。”
看她坐在床沿,撒罕纳斯犹豫了一下,盘腿坐在了她面前的毛毯上。
他压低了声音,急促的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姚玉容慢慢的抚平衣袍上的褶皱,过了一会儿,才安静道:“那一年,月明楼的人杀了阮家全族,并将我从阮家的地窖里拖了出来,送入了月明楼里的红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