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微小却又不容忽视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就像是有谁在刻意一点点把培养槽敲碎似的。如果真的有谁有意识地这样做,那么他无疑是个非常有耐心的猎手。
而几乎在凌晓的双眸化为竖瞳的同一刻,原本静静漂浮在浅蓝色液体中的男子……
骤然睁开了双眸。
他有着一双同为红色却截然不同的双眸。左眼宛若鲜血,右眼却宛若沉淀了多年的美酒。
他的眼神先是有一些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锐利。
培养槽面上的那些裂痕在这一刻也仿若到了承受极限,伴随着一滴水珠的溢出,更多的液体近乎急促地顺着裂缝朝外流去,槽内的液体快速地减少着。
漂浮着的男子也终于“脚踏实地”,他赤裸着的双足踩在槽底,才动了一步,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低头,就看到了缠绕在手臂上的红色长发。伴随着液体的流出,原本如同海藻般肆意飘散的它们也落在了所属者的身体上。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奇怪地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恐慌”。
男子近乎惊讶地看着它们,而当他抬起头——在还能看得清身影的槽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时,这份惊意达到了顶峰。
但很快,他的这份惊讶变为了嘲讽,他对着满是裂缝的槽面上倒映着的自己,说:“没用的家伙。”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份嘲讽又变成了苦笑。
他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推了一把槽面,后者顷刻间碎裂在地,化为了一堆齑米分。
槽内的液体也只剩下最后一点,刚刚没过男子的脚踝。
他抬起脚,从里面走了出去。
虽说身体一直因为液体的关系而保持着活性,然而许久未能行走还是让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刚开始的几步,他浑身上下的骨骼都仿若在“吱呀”作响,行走的姿势也有些奇怪,好在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他走出实验室——赤裸着的身体外面只披着一件白大褂——因为这里完全找不到除了它之外的任何一件其他衣服。这幅造型无疑就诡异程度而言,更甚于赤身披着黑雨衣的怪蜀黍。而这种“一不小心就扯【哔——】”的行走姿势显然也让那个他很不习惯,他的眉头简直可以说都快打结了。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了一间休息室,并在里面顺到了虽说不太合身却足以蔽身的衣物。
再然后,他和“他”相遇了。
撇开别的不谈,这真是一场最为狼狈不过的相会。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物,披着白色大褂,没有擦拭过的红色长发湿答答地黏在背上,很快就打湿了整个背部的衣物。但好在,还有更惨的参照对象——好歹他还算是有个人形,“他”却是完全没有了。
再联想到他们之间从前所用的称呼,两人真可谓是“难兄难弟”。
“……林学弟?”优秀的洞察力让他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本体,但显然这个发现并不让他觉得信息。
回应他的是一声嘶吼。
作为“驯兽师”的凌晓自己眼下都变成了兽,被她看守的“野兽”也就趁机溜了号。不过因为她下手捆绑时实在是太实在,所以某林同学只能像毛毛虫一样蹭着走。完全被本能控制的他眼下的移动毫无目标,只是想要离“危险之地”远一些。然后,“他”就碰到了能吃的!
回应“他”的这声嘶吼的,是一只高举起的手。即使还距离挺远,但这只手中蕴含着的力度不容忽视。而它的目标,正是他的颈骨。哪怕再强悍的生物,一旦被切掉了头部,也就几乎和死亡划上等号了。
林麒挣扎着想要逃开,却完全做不到。
好在,这只手在落下之前,及时地停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要阻止?”
“住手。”
“这小子死了不是更符合你的心意?”
“停下来。”
“啧,算了,反正他现在和死也没多大区别。”
……
如果林麒还残存着理智,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面前蹲着的这个男子正如同神经病般自己和自己进行对话。好在,这“对话”的结果对他来说是有利的。
男子并没有斩断林麒的头,只是将他丢在原地不管,顺着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声音,一路走到了那个房间附近。在潘因为过于激动而话痨的举动中,他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以及……
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352章
他抓住了林麒,并且把他提溜到了一个空房间中。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后者绑在了一座有幸被保留下来的手术台上,将他的四肢……好吧,是很多根节肢束缚住。
这种做法从普遍意义上说是相当不和谐的,因为它总会让人想起某些不可告人的猥琐事。但是,这种事眼下应该是不会发生的。这无关性取向,而是一般人口味估计重不到这个地步——虽说有“日狗狂人”、“日砖狂人”,但至今为止似乎还没人号称自己是“日虫狂人”,所以,林麒眼下应该是安全的……大约。
“你想做什么?”
“……”
“别告诉我说你对这小子有不可告人的兴趣。”
“……”
“苏璇玑!”
男子在这声怒吼下,停下手中的动作,事实上,他还是相当不习惯这种“自己与自己吵架”的滋味,因为它真的是太奇怪了。在曾经“丧失生命”后,在不知名的指引下,他寄居到了这个身体中,最初只是个“旁观者”。无法操控身体,无法去做任何事,只能像隔着镜面一样通过这个身体的所属者——他血缘上的亲兄弟——去观察了解外界。看他是如何执着地骚扰自己的珍宝、自己曾经的未婚妻、自己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女孩。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感觉真是相当微妙。
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如果有机会与对方的灵魂面对面对峙,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这家伙几拳,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死缠烂打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不过仔细一想,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教训这家伙,因为他之前的某些行为也的确给她带来了诸多困扰。好在死亡就如重新洗牌,将过去的一切爱恨都带走了,从此以后,他在她的心中也终于恢复成了最好的模样。
他对此没什么不满,只是希望自己的同胞兄弟脑子别再继续坏下去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从以前开始,他心中所期待的事物就从未成真过。
这家伙终于把自己玩到了濒死的地步。
也就在那一刻,他们见面了。
苏璇玑,苏玉衡。
他们都是苏天星的孩子,而在龙国的古语中,有一种叫做“璇玑玉衡”的观测天星的仪器——在他们还在母亲腹中时,苏天星大约就想过孩子的名字吧,比如说第一个孩子叫做“璇玑”,第二个叫做“玉衡”之类。可惜,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看到自己的第二个孩子。
一次都没有。
见面的契机相当微妙。
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好吧,也许用“撕咬”这个词要更加合适。
在那一刻,凌佑晨觉得自己终于穿过了“那面镜子”,然后他站在了一汪一望无际的湖泊上,水面清圆,无风无澜,看来宛若一面最透明的镜子。
那个人……
他的同胞兄弟——苏玉衡,和他遥遥相对。
他们互相对视了许久,当然,这只是心理感觉,因为这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显然并不对等。
最先开口的是对方——
“怪不得一直觉得不太对劲,原来如此。”
“……”
“想不到一直活得光鲜的你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打一声招呼就住进别人的屋子,真是无耻。”
“……抱歉。”凌佑晨觉得自己应该道歉,虽说这种事并不受自己控制。
“那你为什么还不滚?”
凌佑晨从同胞兄弟的眼神中看到了快意、敌意、嫉妒、仇视等诸多负面情感,却也看到了终于会面的释然以及……隐藏在诸多情绪下不细细搜寻绝不可能发现的——
复杂情感。
他们是兄弟。
他曾经亲眼看过“璇玑玉衡”这件古物,那是一个圆。他们都是一半,拼起来才是完整的。
“救她。”这是他对对方说的第二句话。
“凭什么?”苏玉衡笑了,他笑得很讽刺,也很快意,“和一心一意想为了她去死的你不同,我绝不会一人死去,我要拉着她陪葬。”
“你不会。”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凌佑晨说不出理由,他只是这样觉得,只是认为对方在这件事上,会和自己做出一样的选择。其实就算不一样也无所谓了,因为——
“你不是一人,我会和你一起死去。”他说。
若干年前的人为意外,让原本应该比谁都近的他们就此分开,他不知道可以窥见自己生活的苏玉衡、陷入地狱的苏玉衡、几乎从不知道何为幸福的苏玉衡是怎么一路生活到今天的。而他也知道,比起对方,自己只是运气稍微好了一点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值得夸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