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啦作响,纤细洁白的花落了一地,躺在地上吐纳芬芳。哑仆偷偷望了一眼,偷偷回去。
断玉琀蓦然起身,大怒:“够了,这些陈词滥调老子背得比你还熟!”
他直视阿洧,电光火石,惊涛拍岸:“你光明磊落,我是过街老鼠!你是临风玉树,我残缺残疾残废啊!这只手,救你们的这只手,你还记不记得它!”
他揪住阿洧的衣领,丑陋的右手在三人中间张扬。
那只手,再也用不了了。再也无法康复,他只能一辈子带着这只丑陋畸形的鸡爪,像一个可耻的烙印。
还有眉,断眉,老阁主厌他断眉,怜他残手,还有那些异样的目光和歧视,这些苦他哪一分吃过?又要凭什么用一句话盖过十几年受的伤害!
而今,而今为了是光复宝相阁,他也屡次三番对自己呼来喝去,痛斥自己狡诈小人,究竟谁为君子谁为小人,谁为阁主谁为臣!
“你嫌他们脏,你嫌我脏,你嫌宝相阁脏,那你何必回来?”这句话,他没有再不顾仪容地吼出来,他讥讽一笑,伴随着锐利的笑声,拎了拎衣襟走回长案。
“玉琀!阿洧此来是为了协助你,我们已经……”阿溱顿了顿,“我们曾发誓相互扶持。”
仿佛听到极好笑的笑话,断玉琀咧了咧嘴。杀手端箧进屋,打开箧盖,澄黄足金,宝气明珠。
“人各有志。”他说。
好一个人各有志,阿洧冷笑一声,摔碎锦箧,摔门而去。
断玉琀半蹲下身,拾起一朵又一朵被他拂开的白花。
回忆戛然而止,玩月城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断玉琀提着系红丝络的酒坛。
“换骨醪,古时唐宫的酒。闻君有弄璋之喜,兹奉薄礼,谨此恭贺。”
酒坛旋转着丢来,被一柄长剑击碎,坛身分崩离析,酒水遍地,风把酒香一股股灌进鼻腔。那柄利刃如日如月,比日耀眼,比月皎洁。
断玉琀眯眼打量阿洧身边的白发玄衣,豁开笑容:“哦?这不是雁阵惊寒的孟道长吗,怎么,刚鹊起江湖就来管我家的闲事?”
纯钧划出一轮漂亮的剑花儿,却并不归鞘。阿溱披着衣衫来到院中,怀里的婴孩啼哭不止。断玉琀感兴趣地问:“麟侄名字可定了?”
阿溱沉默片刻,痛苦地说:“玉琀,我与阿洧已非阁中人,放过我们。”
朝廷的根络伸进宝相阁这片净土,太子会长期资助宝相阁,却也分去了部分职权。他们永远忘不了宝相大师、老阁主的前例与先辙,阿洧怒不可遏,后与断玉琀大吵一架,彻底恩断义绝。
但这一年来,断玉琀从没放弃过寻找他们,每当发现他们的新住处便派锐士来搅得天翻地覆,为了当地民众,只有不断辗转。
他在折磨他们,互相折磨。
断玉琀静静听完阿溱的诉求,良久笑道:“说得轻巧,你们当宝相阁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觑过被银甲重重护裹的右手:“你们不是许诺过做我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忠诚我,扶持我?而今宝相阁还未走上正轨,你们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阿溱抱紧孩子,断玉琀欺身跃下,快若闪电地袭去,但银光凛凛的手甲没有伤害母子分毫,三道血痕呈现在阿洧的脊背上。
他接道:“是否太无情,太潇洒?”
关山月冷,他的眼睛鎏了一层冷白,衬得笑容凄傲又寂寞。
“当年的诺言,你们就想这么算了?”
答案是不能。
“周公子!”孟惊寒丢来一把剑。
断玉琀愣了愣:“周?”旋即自嘲地笑起来。
想起来了,他是孤儿,还襁褓中时被老阁主从天寒地冻的野外捡来,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只有承老阁主的姓,溱洧却不同,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甚至退出宝相阁后还能化名周公子周小姐行走江湖,还有孟惊寒这样人人称赞的君子不计前嫌与之交好,可他却一无所有孤家寡人一个。
阿洧铮然出剑,他本不愿与断玉琀刀剑相向此刻实在情非得已。断玉琀察觉出了动作中的犹豫,但攻势依旧不减,刀剑擦出火树银花,照亮两张咬牙切齿的脸。
阿溱恳求的姣容交织着冷汗与热泪,绝望地问道:“玉琀,那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们?”
婴孩啼哭不止,惹人厌烦的声音像成色破烂的二胡,断玉琀只瞥见一角襁褓,冷然嗤了一声,答道:“当然是父债子偿。父母遵守不了的约定就要后代背负!”
第61章 宝相花(5)
且不说溱洧与孟惊寒,断玉琀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可又确实是内心所想。
他们凭什么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江湖人唾弃他卖辱求荣鄙夷他是傀儡阁主时,他们在游山玩水、举案齐眉,他们甚至诞下孩子,可他却一无所有,偌大的宝相阁无人陪他。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三人恩断义绝的那刻起仇恨的种子已埋下,于此夜疯狂滋蔓生芽,肆虐成灾。
溱洧二人定然不会同意这个无礼要求,阿洧更是暴怒,招招陵劲淬砺,剑光里一双眸子怒得发亮:“断玉琀,你这厮——”
声音戛然而止,毒粉中露出断玉琀眸底一点狠毒精光。
孟惊寒再也无法坐视不管,纯钧召来斗上断玉琀,狭小的院子再度风起云涌。
“别打了!”阿溱抬起哭泣的头颅,幽怨无奈地直视断玉琀,“你不就是想让我们践行诺言吗?当年是我们负你。”
“溱夫人……”孟惊寒怔怔地望着这个女子。
“是我们负你,此生不怨。如今我履行约定,把你该得的赔给你。”
断玉琀警惕地盯着她:“你能用什么赔?”下一刻,讥讽的笑容凝固,长剑落在冰冷的沙地上。
——命。
——她赔的是命。
他们许诺相互扶持一辈子,永远做他的左膀右臂,如今违约,能赔的唯有一命尔。
长久的寂静。
这是谁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断玉琀后退两步。
孟惊寒的剑早蓄势待发,等候割下这个作奸犯科、逼死手足的恶人的人头,削断这条疯狗的利爪。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他毫不掩饰地流露鄙夷与厌恶之色。
像冷冰的水里伸进滚烫的烙铁,那些炽热的恨意冷凝成铁,伴随嘈杂喧嚣的滋啦声,青烟直冒。良久,断玉琀用沙哑的声音否认道:“我只是想让他们回去而已。”
“为了一个而已,你害死手足。”
他的话像最后一道宣判轰然炸开,断玉琀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他为了一句诺言,废了一只手,害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他的玩伴,是他的搭档,曾几何时会温柔地替他上药,替他留晚饭,会烤一手好鱼。
自私之尤,残暴之尤。
他瞥过尸体,像孩子去看被自己毁坏的宝物吗,蓦然一搐。这不是他的目的,他要的不是这个!
断玉琀难以置信,不停地说不是这样的,踉跄着逃离现场。
“溱妹,孩子……”
母亲已经长眠,孩子已经酣睡,手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
等阿洧醒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
他搂住妻子,捂上她的颈子,但已经没有血可以流出来了,血都已经没了,只有冷冰冰的尸体镀满无上凄清的月色。他抱紧婴孩,无声地呜咽。孟惊寒背负三尺青锋,在旁沉默地望着伤心的挚友。
夜风凛凛,星子冷淡,遥远的军营传来胡笳的乐声,用粗犷的嗓子唱悲戚的歌:“秋风萧兮雪满关,关兮月兮我心惶惶,惶兮悲兮,安有魂铃兮送我归乡?”
孟惊寒带着孩子躲去无名山,阿洧留在玩月城。他用一个月来接受妻子死去的事实,埋葬好妻子,启程去无名山。
二人在山脚辞别,孟惊寒递还孩子。
阿洧形容憔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丝毫不见往日风采,小心翼翼地接过阿溱留下的唯一骨肉。食指蓦然被一双小手截住,低头,小东西冲他笑。
小东西似乎明白这就是他的阿爹,他唯一的亲人。小东西像极了他美丽的阿娘。他甚至都没见过母亲一面,他的阿娘留下一句“溱与洧”,带着畴昔诺言撒手人寰。
孟惊寒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断玉琀彻底成了疯狗,阿溱之……之事,对他打击不小。”他望着青山上无尽的碧云,“他没脸见我,但理智已崩,保不齐之后还会下毒手。”
为了阿溱留下的孩子,阿洧辞别孟惊寒,四处辗转,最后于姑苏一处深林山村定居,改名周珍,做起猎户。那孩子也如阿溱所说取“涣”为名。溱与洧,方涣涣兮。可溱洧没有溱。
断玉琀从故人死去的轸念中抽身,更加用力排查父子下落,几年后终于查出踪迹,一张脸半边是欣喜半边是狂怒,派遣死士前去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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