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坐在井口,瞧了两眼,转过头看古七七,目露悲凉,说:“堕鬼了。”
月光枯井,血染白衣,圣僧堕鬼。
惊骇又可怖。
那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和尚的手臂、小腿和身上已隐隐瞧见白骨的痕迹。
饶是古七七,也震惊不已,问:“求不得大道,所以堕鬼了?和尚执念这么深?”
墨白摇头:“你不了解他。”
·
没人了解他。
唐不苦也不需要人了解。
他自幼长在菩提寺,一心修道,从不对外物分心,世间烦杂,于他不过过眼云烟。
他崇尚的,追求的,是那顶端的神念,他只想不断的走上高处。
他从不觉得孤独,从不觉得寂寞。
这是他最向往的自由。
那日红杏镇,小狐妖来勾引他。
诸般幻象,万法皆破。
他丝毫没有杂念,狐妖却不依不饶同他较上了劲。
小师父,我帮你添灯油。
小师父,你是不是气闷,我帮你揉揉。
小师父,你总吃素,会不会身体不好?
小师父,我帮你洗了衣服,都晒干了。
小师父,你看,我种的杏树苗都长的好高了。
小师父,这杏不苦,你尝尝。
狐狸是非观念单薄,挖空心思讨好他,鸡是偷来的,杏树是别人地里挖来的,偷了他的衣服去洗,洗坏了又去偷村民的衣服赔他。
他叫她同村民道歉,狐狸很倔强,气呼呼张牙舞爪。
“我都是为你好,你居然还怪我。”
“这样的好,我不要。”他顿了顿,补全,“我也不要你对我好。”
狐狸气坏了,扭头就走。
他只想,走了好,清净。
可没几天,狐狸又回来了,还带着几个村民,村民一遇见他,便叫他不要怪狐狸,东西都是他们自愿送的。
他看了一眼得意的小狐狸,哪能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
他将银两赔给村民,又将狐狸拒之门外。
狐狸可怜兮兮的趴在他的卧房外,半夜哭嚎。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问:“为什么是我?”
狐狸不明白,说:“你是最好看最厉害的和尚。”
“就因为我是最好看的和尚,你便要如此么?”
“对啊,我是妖宗狐系一脉天赋最高的,成人式自然也要选最厉害的啊。”
“只因为如此么?”
狐狸很茫然:“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
他站起身,回房念经。
一念一整夜。
他不理她,狐狸依然赖着。
闲着无事,便折腾那颗杏树。
今年的杏你尝尝,还是苦的么?
行吧,我明年再试。
这次真的甜,去年骗你是我不对,但今年真的甜。
哈哈哈,你别生气,我明年一定能种出超甜的杏来。
我发誓,一定要种最甜的杏,睡最好看的人。
喂喂喂,你怎么又走了?
真是一只让人心烦的狐狸。
几日后,村民来告状,说村里几个精壮身虚体乏,全都卧床不起,有人看见这几个人都同狐狸见过面。
他问,是不是你做的?
狐狸理直气壮,是他们非要让我吸、精、气啊,不信你去问问,怎么能怪我?
他不再多言,随村民前去,耗费精血替那几人修复静脉。
狐狸很生气,说,耗费精血?你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回来,你不求大道了?
他不语。
狐狸又说,你为了几个村民就要跟我生气?
狐狸恼道,他们对你好么?他们种杏给你吃么?他们替你洗衣服么?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
他说,你走吧。
狐狸一怔,眼圈便红了,唐不苦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不要你对我好。
狐狸气哭了,眼泪一直掉,她说,我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
他搁下佛珠,认真的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
我不喜欢你种的杏。
不喜欢你碰我的衣服。
不喜欢你在我身边。
更不喜欢你对我好。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不明白。
如果你真的要我的护体金光。
我可以给你。
但那之后,你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行么?
狐狸委屈又难过,嚎啕大哭。
真的是他们要我吸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打扰村民,我就没再烦过他们,你信我啊。
他冷冷的看着她,不再言语。
狐狸一边哭一边揉眼睛。
唐不苦,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我觉得你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究竟我要做什么,你才能看看我?
他怔了怔,握紧佛珠,声音低哑,再问:“为什么是我?”
狐狸哭的惨兮兮,说:“早就同你说过了啊。”
他问:“只是如此?”
狐狸不明白,哭的眼睛都肿了,说:“不然还能怎样?唐不苦你也太小气了,我要的不多啊。”
他站在古庙唯一一棵杏树下,踩着满地的泛黄碎叶,满目悲凉。
余晖的最后一丝也沉入深海。
他闭上眼,转身回房,再也未曾看她一眼。
狐狸在门外哭了一夜。
第二天他出来之后。
狐狸走了。
他在杏树下坐了七天,把树上结的杏全都吃了。
那么苦,一口也没吐。
【2】
随后他走进荒山深处,他早就到了结婴的机缘,可他一直压着。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耽误,竟是几年。
已经耽误太久了。
他引动天地雷劫,开始渡劫。
这一动静太过巨大,半月之后,终于有人摸到近前。
雷劫淬体,再有几日便可完成,他本就警惕着周围气息,一有异动立刻睁开双眼。
“上仙,救命啊。”
细弱的声音闯进耳中,本不予理会,那人却又嚷着:“救救狐仙吧。”
狐仙?
气息在一瞬间乱了。
天地雷劫骤然一沉,狠狠劈上他的身体。
喉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闭上眼,开始透支灵力,将绵延不绝的雷劫迅速聚拢,加快了渡劫过程。
尚需几日的雷劫,在几息之后化作雷龙,将他笼罩在身下。
那人被眼前的盛景吓傻了,他甚至怀疑那位上仙此刻已经灰飞烟灭,正在他惊愕的时候,一袭白衣的人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
那人喜极而泣:“大师,原来是你啊?就之前一直同你待在一块儿的狐仙啊,您快救救她。”
他心一沉,提着村民飞快的往红杏镇掠去。
据村民所言,前些日子,村里忽然有人生了怪病,面部扭曲,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些人撑过去了,有些人则直接猝死了。
大家都很害怕,却丝毫办法没有,便去找和尚,却没见到人,只看见了往常同他在一块的狐仙。
他们便硬着头皮求了狐仙,这个狐仙脾性很怪,还喜欢捉弄人,大家都忐忑不安,谁知她却一口答应了。
后来狐仙治好了村里的人,自己却不慎患了这种病,她便独自一人离了村,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跟着村民进了村,查看曾得过病的村民,一瞬间得出了结论。
驭鬼宗。
那些所谓的病症,是被驭鬼宗的鬼修夺舍后出现的排斥反应。
狐狸也得了这种病?
她被夺舍了?
他惯常平稳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替每一位村民检查过后,便迅速的离开红杏镇,寻找狐狸的踪迹。
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躲着他,他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最后他毫无办法,回到红杏镇,回到了他曾借住过的破庙。
那晚月色惨白,他也狼狈。
他心灰意冷的站在夜色沉霭里,心里仿佛空了一大块。
然后他便看见了红杏树下趴着的白团子。
甚至不敢抬靴。
指尖握紧,眼圈微微泛红,他等了片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才缓缓站到她身前。
往常漂亮的白色皮毛此刻秃了一半,灵动的耳朵缺了一块,身上和脸上到处都是伤痕,血迹斑斑。
哪里还是他那只漂亮的小狐狸。
白团子一愣,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随后抬起头,眼里先是一亮,片刻后却全是惊慌。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这就走。”
“你别生气。”
“我……”
话音未落,她便腾空而起,随后被塞进紧实的怀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蓦然有点想哭,那眼圈便红了。
他问,嗓音暗哑:“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怎么不责怪她。
怎么不叫她走。
怎么不凶她。
为什么要这么温柔?
这样怎么是好。
她要舍不得了。
她硬压着委屈与难过,低声说:“我……我没事……”
他的手掌拂过她的头顶,忽然顿住了。
狐狸体内有两个魂,互相纠缠,此刻俱奄奄一息。
“你体内怎么回事,是驭鬼宗的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