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点头,嘉志终于明白少爷为何不续娶了,“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谁还咽得下萝卜咸菜啊。”
“欸,你这孩子....”吴伯瞪了他一眼,只是他话虽粗鄙,却也是这个理。
少年讪讪地笑着,露出可爱的虎牙,凑到老人耳边说了一句,“所以先夫人,真的是妖精吧....”
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吴伯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许瞎说!我告诉你,这话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许再说出口了,听到没有!尤其是在少爷面前......”
挣扎着掰着他的手,嘉志就快喘不过气了,他使劲眨着眼,示意吴伯自己知道了。
见状,吴伯才放开了他,只是他才一松手,书房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少年正抚着胸口顺气,忽然看见从门外走进来的崔钰,吓得脸色都白了,忙和吴伯一起低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少爷。”
男人俊朗的面容没有丝毫笑意,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坐到了桌案前。上巳节就快到了,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偏巧这几日倒春寒,尚书大人染了风寒告假,所以礼部的一切事宜就要他一人打理。崔钰此刻实在无心理会其他,也就没将二人的异样放在心上。
吴伯看着崔钰,十年前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的玉面书生,即便已近而立,却还是俊逸非凡。且他除了相貌堂堂,仕途也颇为平顺,不但近年来官职连升了几级,就是与宰相魏征也是颇有交情。
只是可惜,因着十年前那场变故,崔钰整个人的性情都变了,当年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如今变得冷漠凉薄,似是无论什么事都再无法勾起他的温情。
外面都在传他家那位已过世的夫人并非凡人,而是妖孽。而崔钰更是克妻克到连妖精嫁给他都活不长久,就为这个,纵是千好万好,也没有人敢将自家的女儿嫁于他。这数年间也有几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姑娘,身份显赫如长孙蓉嫣便是其中之一,可崔钰硬是全都拒之门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十年。
只有他知道,那是因为崔钰将一颗真心都给了少夫人,所以哪怕旁人再好,于他而言,也永远无法与已经过世的妻子相提并论。
吴伯在崔府呆了大半辈子,亲眼见着这门亲事定下,又亲眼看着少夫人进门,再亲眼看着她惨死婚事作废。一转眼,已是十年,门前的桃树都已亭亭如盖,而少爷的心却好像已随故人而去,再未活过来。
深深叹了一声,他想要劝劝少爷,放了自己,也成全了那位苦等他多年的长孙小姐的一片心。
且要说这长孙府的大小姐,容貌也是一等一得出挑,纵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可仍有不少人惦记着想娶进门呢。旁的不说,就是这出身这门第,也是多少寻常官宦家求都求不来的。
想到这儿,吴伯鼓足勇气开口道,“少爷........”
“还有什么事么?”案前的男人抬起头来,眸光清冷异常。人都说眼通心,崔钰此刻的眼神里不带任何感情,透过那双眸子,只叫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劲儿。
吴伯正思忖着那些话该如何说,可辅一对上崔钰的眼睛,便有些发怵。这停顿的空档,却叫崔钰把话截了回去,“上巳节后便是清明了,这几日我忙着,你别忘准备好东西,我们去给夫人上坟。”
吴伯听着,讪讪地应了一声,他知崔钰这是堵他的嘴呢,其实哪里需要他准备东西,年年清明节,都是崔钰亲自备了香烛元宝地去拜祭。
可见有些事,终究是强求不来的,招了招手,示意嘉志和自己一起退下。少年乖顺地低头行礼,却在临出门前又看了那画像一眼。
只是这一次,他恍惚觉得,画中的女子似是冲自己笑了下。
第三章 归去
嘉志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吴伯本还有事要交代他,谁知不过关门的功夫,少年已经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皱了皱眉,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偷懒,也没往心里去。转念又想起那位长孙姑娘,也是命苦,示好都示到这个份儿上了,崔钰还是拒绝了她。不由得让人感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长孙蓉嫣再美丽高贵也无济于事,命运蹉跎,着实令人唏嘘。
就在人人都以为她这次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长孙蓉嫣做了一件事,彻底将了崔钰一军。
三月三,生轩辕。
上巳节这日,自古就有到水边举行祭礼,以期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的习俗。且春月又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光景,人们多选在这日沐浴踏青,许多未婚男女也会出门郊游寻乐。故而这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是姑娘们挑选如意郎君的好日子,青年男女相遇,若是两情相悦,便用芍药定情。
民间百姓如此,皇室贵胄亦是如此。今年的上巳节,陛下便移驾骊山行宫,将祓禊的场地定在了此处,随行的嫔妃臣属、皇子公主,浩浩荡荡也有百十来人,倒是显得比往年在宫中时更为热闹。
而上巳节的一切事宜,都由崔钰一人打理,自是颇为费神。崔钰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祭祀仪式结束,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正想着宴饮完毕,便回房休息,丝毫没有察觉,比起祭礼,真正令人为难的事情还在后头。
宴饮之上,丝竹美乐余音绕梁,美艳舞姬身姿婀娜,就连此刻熏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也显得分外撩人。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之中,唯独崔钰,是一个清醒的例外。
周遭人事越是美满和乐,就越能称出他的形单影只,每每此时,相思之苦便加倍折磨。可饶是如此,他仍是滴酒不沾,哪怕知道若是喝醉了,心里就会好受一点,他也宁愿清醒地感受着何为心如刀绞,何为愁肠百转。
十年来,他日日夜夜都惩罚自己受着这疼,才能消弭掉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因为失去她而堆积的愧疚。
有同僚端了酒过来敬他,崔钰也只以茶代之。席间有人借着酒醉揶揄他,夫人死了那么久还守丧似的拘着自己,不是作戏,便是傻了。
“作戏那么久也太累了,你能这样十年么?”一旁不知是谁的夫人为崔钰抱不平,可没想到,她话一出口便引来更大的哄笑。
“那就是真的傻了,傻了......”男人笑的东倒西歪,崔钰也不恼。可那位妇人却明显不悦起来,抱歉地向崔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
正想告诉她无妨,却见女人使劲掐了男人的耳朵道,“我看你才是傻,你若是能学到人家几分痴情,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大家闻言复又笑起来,这次,连崔钰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看着那人捂着耳朵向夫人求饶的样子,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丝羡慕。若是她还活着,他们两人是否也和寻常夫妻一样,恩爱相守。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有人嫌弃他鳏夫的名声,便也有人赞许他的痴情。只是崔钰不知,她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会心疼,还是会欣慰。抑或是解恨似的高兴,如众人一般,冷眼嘲笑他自作孽不可活。
正当崔钰沉浸在这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皇帝的问候打破了宴会的宁静。或许是因为对此次祭礼的安排颇为满意,又或许是对坊间传言也略有耳闻,总之,太宗亲口询问了崔钰的事。
廊前的风扑面而来,即便是春日的夜晚,仍让人觉得有些寒意。崔钰被风一吹,酒意消散了大半。他本已许久不饮了,今日一时喝了这么多,纵是酒量再好,也有些醉意了。好在这冷风叫人清醒,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脑中回忆的还是方才在酒宴上的情景。
陛下问他可有续弦之意,是否有中意的女子。明知那是高高在上的君主,逆他的意于自己没有半分好处,一不小心或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可崔钰仍是坚定地打算回绝。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身后不知何处便传来了女子的答话声,“陛下,臣女对崔侍郎一片深情,恳请陛下将臣女赐予侍郎大人,为奴也好为婢也罢,只要能伴君左右,于愿足矣。”
崔钰的心咯噔一下,转身循声望去,正好撞见长孙蓉嫣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她此刻跪在地上,二人四目相对,对方哭得已是梨花带雨,可他却半点不为所动。
十年前,亦是这个人与他定了婚约。那时崔父崔母尚在世,得知薛国公家的结亲之意时简直欢喜异常,长孙家的家世,能得他家嫡小姐青眼有加,崔家满门的富贵便都有指望了。
可崔钰却并未如家人一样开心,他心怀大志,怎么可能靠妻子的家世来铺平仕途。何况一直以来,他对男女情爱也没什么期许,所以只当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将她迎娶进门,掀开喜帕的那一刻,崔钰才知,何为动心。可没想到,她却并非长孙家的小姐。
如今十年过去,父母和她皆已不再,而眼前他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妻”却还指望着凭那纸婚约能嫁给他,简直执着得令人厌烦。
可此番与之前不同,这次,是陛下赐婚。太宗感念长孙蓉嫣痴情,不忍让她为奴为婢,而是将她许配给崔钰作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