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锦拍了拍他的肩,“可妖也可以是人啊!”
☆、渡海无涯(一)
墨锦生来便能窥探世间因果线,不过时灵时不灵。灵时能预知天灾人祸风雨云晴,不灵时便与普通人无异,粗茶淡饭,满身人间烟火气。
因为被动地窥测到了自己命运行进的轨迹,便只能默默地跟随那根虚无缥缈的因果线。他时常觉得在命途的前方,总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形,在为他领路,那种无从选择地地步,一度让他很是挣扎。
但,他从来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过去的墨锦,满身伤痕,那段血淋淋的过去已然发生,无从改变。他时常于梦里反复迷失在那片血红色的天幕下,不停地奔逃,不停地迷失。可怜他连一个噩梦都躲避不开。
而未来的墨锦,在最尽头的尽头,是死亡,是消散,是无痕。那不仅仅是墨锦的结果,也是众生的结果。凡世众生,结果都是一死罢了。
墨锦对于自己命运的预知,大多不会太远,都是最近之事,或在他品茶思虑之时,或在他转身抬眸之际,只在那一瞬间,突然给他一种被因果线紧紧束缚住被随意控制的感觉。而后,那些未来,便会在他意识里慢慢显露。
墨锦年少时,曾试图强行扭转自己命运的轨迹。然而,无论他怎么逃,最后都会被命运狠狠肆虐后以惨败收场。
上天叫他三时流血,便不会要他五时流泪。
他生性倔强,无数次地去尝试与命运抗衡。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墨锦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因果线缠了个牢实。
他能干预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却从来都救不了自己。
常言道,医者不自医。
墨锦觉得这句话甚是在理。
然而在尘世漂泊了多年,看惯了生死离别,见多了爱恨情仇,他墨锦的心,终成了一潭死水。
“于兄,我将带着时雨游历四方,我们便在这里告别吧。”
墨锦看过于无间的因果线了,普普通通,无吉无凶,但与他墨锦毫无牵绊之处,大家都只是彼此的过路人。
于无间咧嘴笑着指了指时雨背上的连垚,道,“连垚离不得时雨,还告什么别啊,我跟你们一起游历去!”
墨锦打开折扇横在胸前,脸上无怒亦无笑,极为随意地道了句,“随你。”
该走的总会离去,该留的也不会消失。天命啊,人生啊,随性而为,自在一点就好,命运之线自会步入正轨,倒无需他墨锦推波助澜。
说起随性,墨锦倒是羡慕他人的自在,他自己的自在,从来都是假自在罢了。
“墨公子,你要去向何处啊?”于无间走的有些累,可墨锦和时雨都是一副气不喘,汗不流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便忍不住扯着话茬往休息上引。
墨锦伸手置于额前,挡了倾泻而下的日光,向前方远眺。
“我所去之处,前方便是。”
于无间闻言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墨锦见状笑了笑,道,“要下雨了,前面有一座无人的寺庙,就此歇个脚吧。”
于无间闻言傻乐,连道,“好!好!”
外面看那庙门破败不堪,里面的陈设意外地整洁,除了稍有些灰尘外,连蒲团都摆的整整齐齐,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过的样子。
时雨抱着已经睡熟的连垚挑了个靠近火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于无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笑着对墨锦道,“你看时雨那小心翼翼地样,跟养闺女似的,哈哈哈!”
时雨歪头看他,用一根指头竖在唇上说,“嘘!你且轻声些,垚儿睡熟了!”
于无间一边摸出一粒瓜子放在牙缝中间咬了一口,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她才不会醒了,睡得实诚着呢,平常不出晌午,她是不会醒的,天塌下来都不见的能吵到她。”
墨锦看了连垚一眼,这丫头是个妖,但身体受了重创,因此嗜睡,甚少清醒,即便醒着,也是痴傻的模样。
连垚身上的气息带着股草木的清新之气,大约是个草木类的妖吧,所以才喜欢粘着时雨这只雨妖。
“你从哪捡来的连垚?”墨锦与于无间说话,一回头正看见于无间把瓜子皮吐在了他的外袍上……
于无间“嘿嘿嘿”地伸出个兰花指,嗖一下弹走了那片瓜子皮。“诶嘿——没了!”
墨锦:“……”
于无间脸皮有多厚?那要看你能想到多厚。于无间,真真是皮到底线以下了!
得罪完人墨锦,居然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和人家唠家常。
“你怎知连垚是我捡回来的?妙啊!”
墨锦似乎有了一种错觉,和此人说话,对脑子不好。
但他还是极耐心地解释了一句,“因果线!窥过去,测未来!”
于无间突然神秘地凑了过来,一只沾满瓜子仁碎屑的手半遮着嘴对他道,“呵!感情你和四回居门前的老张是同行啊!”
墨锦:“……”最近好像愈发容易动怒,几十年磨出来的好性子似乎崩了!
时雨突然看向于无间插了句嘴,“你怎的又掩嘴说话了,你方才不是还说连垚吵不醒的么?你莫不是在骗我?”
于无间嫌弃地“啧”了一声道,“你怕不是要注孤生!这照顾女娃娃,可不能这么想,她有没有这个需求尚且不论,身为男人,必须要做的面面俱到!连垚会不会被吵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保护她照顾她的觉悟,态度!注意态度!”
墨锦瞥了于无间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圣!”
于无间露齿一笑,“男人么!顶天立地都做得,爱一个女人还做不得了!”
寺庙里虚掩着的门突然嘎吱一声,众人的注意皆被吸引过去,半截袈裟映入眼帘。
“原来这里已经有了各位施主。”
释妄随手脱下身上被雨水打湿的外袍,随手递到身后,众人这才发现,那门后还有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看个头是个不大的孩子。
释妄领着则非走了进来,慢慢合上门挡住外面暴戾的大雨。而后带着则非在众人的目光中,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各位施主莫怪,贫僧来此原是为打扫,路遇大雨,才以此落魄之态现于各位施主眼前。此间寺庙失了繁华与佛祖的神光,却依旧能给各位提供一容身之所,想来佛祖也是欣然的。贫僧本不欲扰了各位雅兴,只捱到雨停,贫僧便离去了。”
墨锦对释妄报以淡淡一笑,“大师严重了,我等乃借宿,本是冒犯了。大师身披袈裟便为佛祖的弟子,您入这寺庙才名正言顺,我等皆是外来人。”
释妄也跟着笑了,“来者皆是客!”
被于无间一个劲地劝着,释妄终于提着半湿的外袍走到了火堆旁边。则非那孩子有些怕生,被于无间看了一眼便躲到释妄身后去了,揪着释妄的一块衣服,小鹿似的盯盯看着于无间。
于无间撇了撇嘴,不满地“啧”道,“我怎么了,就这么讨你的厌?”
被于无间不友善地白了一眼后则非更是害怕,整个人都缩到释妄身后去了。
墨锦看则非看的来了兴趣,“这小妖怎的这么怕妖?”
释妄抬头看他,“他是个半妖,父亲是凡人。不过以前不怕的,后来被一只狐妖吓到了,便这样了。”
时雨朝则非招招手,柔声道,“你坐过来吧,我是雨妖,你总不至于怕我。”
则非听完竟真的慢慢蹭过去了,但目光却是定在时雨怀里的连垚身上。
熟睡中的连垚比醒着时还多了几分灵气,半长的睫毛随着吐息而动,偶尔还努努嘴,也不知梦里遇见了什么好吃的。
于无间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则非刷的一下抽回了正欲戳连垚胖脸的手指,红着脸低头缩在时雨身后。
释妄笑了一声,坐在了时雨的另一边。
时雨侧头看了一眼,只觉这个叫释妄的僧人,脸上似乎一直挂着和煦的浅笑。
火堆突然噼啪一声,一瞬间火苗跳的老高,时雨这下看了个仔细,原来那释妄脸上的笑本不是笑,而是嘴角的一道皱纹,恰好生了弧度,远看就跟笑了一样。
“你这皱纹生的极好,看起来竟和笑了一样。”时雨耿直的很,心里想到了便直接脱口说出来了。
释妄眯了眯眼睛,这下才是真笑了,“是挺好的。让旁人多见见贫僧的笑容,是挺好的!”
释妄年岁大了,声音混沌含糊的很,重复起一句话来,多少带着些迟暮的沧桑。
于无间瓜子还有一大把没吃完,见一时没什么聊的,便挑了个话头,“大师,您之前是这庙里的僧人吧,不如你给我们讲讲这寺庙的故事如何?”
释妄闻言则脸上的笑容突然更深了,挤得那几道皱纹深不见底。“这寺庙本叫清昭寺,受佛祖留下的一缕神光庇护,也曾很辉煌。但是寺庙除了有人来点香火求个运势,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各位施主想听故事,贫僧这里倒也有。”
于无间用脚把屁股底下一堆杂乱的瓜子皮扫到后面,蹭蹭往前挪了挪,“好啊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