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坐在小板凳上,随手挨了一下铜盆, 洗山楂的水立刻冒起了热气。
她抬起头, 看向北方五峰的方向。
春日来得很快, 最后的阴冷过去,桃峰上的桃树都有了抽芽的迹象,山中的鸟兽虫蛾逐渐恢复生命力, 这里的万物生长, 总比别的地方要早一些。
“昨日剑峰来人了, ”杳杳把山楂一个个码好, 抬头对风疏痕道, “他们询问桃核的伤势如何。”
风疏痕抬眼:“想带走角龙?”
“是, ”杳杳点了点头:“而且特意不让朝衣来问,估计是怕他心软。”
“你如何作答?”风疏痕将书放下,有些好奇。
杳杳道:“我叫三七来诊断的,说桃核尚未痊愈,只能暂时养伤。”
风疏痕却不置可否:“下次不必解释这么多。”
杳杳:“……?”
风疏痕道:“你只管说角龙由昆仑正法峰负责照看,如果哪位峰主有异议,可以让他来找我。”
杳杳看了对方片刻,忽然笑了:“小师叔,你好凶啊。”
风疏痕一怔,略有些意外:“有吗?”
杳杳笑嘻嘻道:“有啊,试剑会那天,你说‘万俟槿偷袭在先,暗算在后,与修者建术、行道、正心不符,故此,逐出昆仑’,当时所有弟子都吓得不敢说话。”
“原来是这样,”风疏痕用书本敲了敲手心,倏然微笑着,和煦问道:“那杳杳怎么不怕呢?”
杳杳被噎了一下:“呃,我也怕啊,小师叔剑法那么厉害,谁都会怕的!”
“风某剑法平庸,不足挂齿。”风疏痕笑意扩大,悠然道。
意识到对方是在回应自己前几日那句“家境平庸,不足挂齿”,杳杳恨不得一头扎进铜盆里。
“哈哈……”她干笑,“小师叔谦虚了。”
风疏痕笑意不减:“杳杳也是。”
将山楂都清洗过一次后,她开始低头用一把尖尖的小刀剔核,春方远总是怕弟子在这一环节上划破了手,完全忘了杳杳平日里是如何将绡寒舞得虎虎生风的。
风疏痕边看书边看她,见杳杳有些笨拙,忍不住直起身。
“我来吧。”
他接过小刀和山楂,没几下便剔好一个。
杳杳连忙起身,让小师叔坐下,自己甩甩湿淋淋的手,有些无所适从。
“不常做?”风疏痕问,“你和灵佼不像。”
杳杳盘膝坐在砖地上,负责给小师叔递山楂:“其实是很少吃,那些野果子我一般都是用来当暗器的。”
苏雀叽叽喳喳地叫,控诉自家少主用沙果打喜鹊。
风疏痕却并不继续追问了。
两人无声而默契地做着这一切,没一会儿,忽然有机簧的声音响起,杳杳一抬头,看到一只做工精巧的机关鸟飞了过来。
傅灵佼跟在后面:“杳杳你看——”
她话音未落,机关鸟在半空中忽然一顿,然后“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呃……”小师妹有点尴尬,“我灵力加少了。”
杳杳有几分好奇:“这几日你和二师兄忙来忙去,原来就是在做这个?”
“是呀,”傅灵佼一边修理机关鸟一边道,“只是它没有血肉,又没有金丹,只能靠灵力维持运作。可惜我做不出承载灵力的容器,不能让它活动很久。”
风疏痕道:“用符箓呢?阿啼也许可以做出来。”
“啊!”傅灵佼猛地抬头:“对哦,如果符箓可以承载大量灵力,那塞进去不就可以了?”
说完,她拧紧了机关鸟连接处的关节,将它往杳杳怀里一放。
“我去找大师兄!”
小师妹风一样地来又风一样地跑了,杳杳和风疏痕对视一眼,道:“最近他们天天在铸剑室鼓捣这些,不知道《天工巧》中都写了什么。”
“拆解、转射、连发一类的机关术,”风疏痕道,“灵佼年纪轻轻,竟可以不觉枯燥地看下去,不容易。”
杳杳道:“说得我也心动了,到时候借来看看。”
风疏痕含笑,摊开手道:“山楂拿来。”
杳杳哦一声,乖乖照做。
……
傍晚,正堂中支起桌子,春方远在江啼的帮助下做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
杳杳则成功制作了几个糖葫芦,只不过因为蘸糖不娴熟的缘故,山楂上坑坑洼洼,看起来卖相有些惨。
其他几个孩子拒绝品尝,只有风疏痕肯赏脸。
六人人低头喝着鲫鱼汤,苏雀站在桌上啄着梅子糕吃,桃核则努力啃一块肉不少的排骨,春方远看着看着,慈祥地笑:“又一年了。”
杳杳心情很好地重复:“又是一年啦。”
“师父,小师叔的络子是您打的?”傅灵佼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挺好看。”
听到弟子口不对心的夸奖,春方远忍不住笑:“羡慕了?”
林星垂道:“师父,您应该做六条。”
“好好好,”春方远拗不过这群小孩,只得连连点头,“等你们本命年时,每个人都有。”
“年后没多久便是摘星宴,”风疏痕慢悠悠地吹了吹熬得乳白的鱼汤,道,“届时天下门派皆聚昆仑,共寻摘星者。”
杳杳叼着一块骨头,不明所以地呜呜问道:“是要打群架吗?”
风疏痕笑:“若是这么容易,为何各派要以一甲子来准备?”
“听说祁连拿了他们压箱底的宝贝,”春方远道,“连‘言无尽’都上了。”
林星垂好奇:“那是什么?”
风疏痕道:“一件知晓天下事的法器,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四境所有情报,传说《四境志》就是以此为依托而编纂出的。”
“那祁连为什么要贡献出来?”杳杳不解,这么一个宝贝,肯定是要好好收着才是啊。
风疏痕道:“因为使用方法失传了。”
杳杳若有所思:“原来是为了给它找新主人啊。”
春方远总结道:“总之,就是天下各派的奇珍异宝全部送给这位摘星者,而此人在日后,也必定被天下寄予厚望。”
杳杳好奇道:“那往日都有哪些摘星者呢?”
风疏痕垂着眼睛抿了一口温酒,并未说话。
春方远一怔,道:“剑峰倒是有个名册,能够看到。”
他继续道:“总之,摘星宴的比试一共三轮,那时你们将见到整个修仙界所有顶尖弟子,我们杳杳,就要去和那些人比试了。”
除去风疏痕反应平静之外,其他几人均是忧心忡忡。
不过杳杳最喜欢挑战,她兴致勃勃地说:“我过两天去剑峰打探一下消息,反正朝衣肯定也要参加,没准那时我们还是一队呢。”
“就属你天不怕地不怕,”春方远笑呵呵地说,“打赢了师父送你礼物。”
“谢谢师父!”
杳杳嘿嘿笑着,忽然转转眼珠,起身洗手,而后绕去了课室,拿来两个盒子。
“过年了,我们也给师父师叔准备了礼物,”杳杳道,“保准你们喜欢。”
春方远有些意外地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个翡翠的手把件。虽然并不非常透澈,但好在成色不错,绿中带紫,算是他们那些小钱中能买来不错的了,他当即感动得老泪纵横:“没白养你们几个。”
风疏痕打开自己的盒子,发现里面是把短匕首。
杳杳不说话,偷偷打量对方的神色。
她记得那一日在铸剑室,小师叔铸了一把剑,似是很喜欢收藏兵器的样子,于是便和二师兄一起回忆着那剑的样子,缩了一柄匕首出来。
很显然,风疏痕也记起来了。
“喜欢吗?”杳杳小心翼翼地问,“可能不太像。”
风疏痕看了很久,一直沉默不语。几个弟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半晌,他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师叔露出笑,神色温柔且带着一种缅怀的情绪道:“谢谢,我很喜欢。”
杳杳这才长舒一口气。
春方远甚至红了眼眶,连连感叹,还是女孩子更贴心,自从杳杳和傅灵佼入门之后,他真是感受到了带男孩子时所不具备的温暖。
江啼和林星垂对视一眼,对于师父如此偏爱师妹感到无奈。
风疏痕则一直无言地把玩着那把匕首,漆黑的瞳孔中透出一种杳杳看不分明的情绪。
饭后,几个孩子跑去院子里放炮仗,五光十色,几乎全是江啼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做出来的。
傅灵佼拿着一根线香去点火,片刻后,焰火喷射,犹如一棵璀璨的松柏。
杳杳和林星垂为了抢夺可以握在手里的焰火,甚至已经开始比起了拳脚。
二师兄不敌三师妹,很快被摁在地上揍。
春方远让他们刚吃过饭不要折腾,过会儿到了子时还有一顿饺子,这时的桃核已经偷偷跳上灶台去偷吃了。
不只桃峰,其他峰也明明灭灭,几乎将天际打亮。
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个守岁的夜晚,谁也不肯先睡。
闹过笑过后,杳杳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透过万千树丛朝着南方看去,远方漆黑一片,她却好像看到了玉凰山,看回了家。
杳杳发觉,在这第一个与父亲分开过得年夜里,那些临行时的愤慨和委屈早就变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