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槿反观自己,人类、少女、容貌美丽。
光是这三点,她便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
照羽慢悠悠地拿起了茶杯,却没有看万俟槿。
他目光落在更远处,虽然在笑,却有几分意味不明。
意识到妖主在看谁,万俟槿立刻回过身去,对杳杳厉声道:“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打算继续给陛下添堵吗!”
杳杳撇了撇嘴,没搭理她,反而问照羽:“这茶你不喝?”
她的态度太过随意和理直气壮,让所有人的呼吸同时一窒,万俟槿更是猛地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下意识就要阻拦。
然而此时,一股怪异的感觉划过心头,万俟槿脚步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回首看向照羽。
只见照羽慢悠悠地将那五彩的杯子放下了,语中带笑,声音却不高:“杳杳,外人都知道给我奉茶,为何你不知道?难道是气到见了我这个爹,都不打算认了?”
轰一声——
万俟槿如坠冰窟,她仿佛感觉到一道惊天之雷从上而下,将她里外劈开。
耳畔都是嘈杂的轰鸣声,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
溪茂国主并未听清照羽压低了嗓音的那句话是什么,甚至还在催促万俟槿:“阿槿,为何站在这里不动?怎么了?你缘何发抖?”
万俟槿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句话。
不会的、不可能——
在进入昆仑后她便注意过杳杳,已确定她不过是一个小渔村中的渔夫之女,家境贫寒、平平无奇,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玉凰山妖主的女儿?!
“不、不——”她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看向照羽,神色间有溺水之人努力求生,去抓最后一块浮木的绝望和茫然,“陛下,您是在说笑吧,您在说什么?”
她摇着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见万俟槿神色有异,溪茂国主忍不住走上前:“阿槿,你是怎么了?”
众人发现此处的异样,都纷纷看过来。
杳杳见昔日里趾高气昂的郡主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忍不住皱起眉,下意识想要避开这个话题。
她其实并不打算在摘星宴时暴露身份,见到爹也纯属是意料之外的事,杳杳根本没想过对方会上昆仑来找她。
“玉凰山的少主,一年前忽然下山,自此不知所踪。”
照羽看着杳杳,慢条斯理地说。
“谁能想到,她竟然在此。”
杳杳握着杯子,有些不知所措。
“端茶倒水好玩吗,少主杳杳?”照羽和颜悦色地问道。
杳杳:“……”
在一段长长的寂静后,整个乾元殿内犹如往寂静湖面上投放一颗石子,水波蓦然四散开来,起先是嗡嗡的低声讨论,而后满室哗然,众人惊诧。
这个衣着普通秀丽少女,竟然就是玉凰山的少主,照羽的掌上明珠?!
他们看看杳杳,又看看照羽,最终将视线落在溪茂国主与郡主身上。
完了。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万俟槿抖得犹如筛糠,脸上精致完美的笑容就像是一张面具,起先是从中间绽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紧接着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再然后哗啦啦碎了满地。
她语不成句地问:“少、少主是——是谁?是杳杳吗……”
这垂死挣扎的绝望语气,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垂怜。
此言一出,尘埃落定。
杳杳的身份彻底被万俟槿公布在了乾元殿内。
那些原本紧张再紧张的修士们,几乎是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声脆响,百草峰的峰主甚至打碎了一个杯子。
杳杳叹了口气,下意识看向另一边正垂眸饮酒的风疏痕:“是我。”
后者扬起眼,在桃峰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微微一笑,下一刻,本还在喜形于色的骄傲郡主颤抖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后她猛地跪了下去,膝盖接触到地面的声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陛下恕罪——我、我不知道杳杳就是您、您的女儿,我真的不知道!”
黎稚此刻的脸色也是几次变幻,纵然他竭力控制,却也无法掩盖住那份惊天的不可置信,他沉默了良久良久,最终分外艰涩地确认道:“妖主,杳杳她,真的是您的女儿?”
随着这声问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杳杳的身上。
杳杳撇撇嘴,将茶杯奉了上去,问:“你还喝不喝了?”
照羽笑眯眯地走过来,将琉璃杯随手放下,换上普普通通的白瓷杯,最后品了一口茶才回答道:“当然是我亲生女儿。”
亲生?
所有人心头冒出的都是这个词。
一个是凤凰,一个是人类,怎么能叫亲生?
但下一刻大家便明白了,是不是亲生的并不重要。
只要照羽说是,那就是。
下跪的万俟槿并无人理会,但由于其太过碍眼,一名黑衣少女走了上来揪住了她的手,将她直接拽了起来。
这少女的眉眼都是极致的漆黑,瞳孔深深,犹如一口古井,死寂又冰冷。
“你可以离开乾元殿了。”
“不、不!”万俟槿不死心,“陛下!我可以补偿我的过错!是臣女妄言!是臣女冒犯少主!是臣女无知无礼!”她绝望地看向国主,企图让对方救下自己,“我可以侍候少主——”
“万俟槿实在是,”沉默片刻,黎稚开口道,“有些太过嚣张跋扈了。”
秦暮点头,索性将试剑会一事说了出来:“那日,若非正法长老公平,恐怕整个昆仑山上的所有人都要被这孩子骗过了。”
照羽看向杳杳:“有这事?”
“都过去了,”杳杳并不在意,“那场我把她打赢了。”
妖主却眉眼沉沉,犹如山雨欲来前的楼阙。
见此,万俟槿吓得几乎站不稳,嗓音尖锐地嚎啕:“我认错、我认错!陛下,不要责罚我——”
“阿槿实在是太不懂事,”溪茂国主此刻也改了口风,亦步亦趋的跟着妖主做决定,生怕有所闪失,“有劳翎翀少将了,将她带下山吧,没人想看到她!”
“不!”
万俟槿哭喊着,还想要挣扎,但这黑衣少女却力大无穷,直接将她制住了。
再然后,万俟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了下去,此生再不能踏入南境一步。
杳杳看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爹,你怎么忽然来了?”
“现在愿意叫爹了?”照羽笑眯眯地反问,他话里有话,“若非某些人迟迟不愿意回家,我也不会劳师动众跑来昆仑。原来你离家一年,就是在外面做这些事,还有这身衣服,乌漆墨黑,穿的叫什么?”
“我觉得挺好看,”杳杳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天不怕地不怕,“还有,我现在是一名修者,才不是端茶倒水的侍从。”
“好好好,杳杳说什么便是什么。”照羽心情好极了。
说罢,他牵起自己女儿的手,对着黎稚扬唇一笑,室内倏然艳色闪过。
“耽误如此多的时间,还请峰主恕罪。我与女儿许久未见,有些话要聊,大家不必拘谨,大可自行畅谈。既然来赴摘星宴,玉凰山自然也准备了礼物,等三赛过后,将由翎翀奉上。”
翎翀乃十将之一,传说她性格冷若冰霜,一双弯刀下从来无人可生还,因此也备受器重。既然由她来递送礼物,可见玉凰山的诚意。
黎稚立刻代表昆仑恭敬道谢,并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光是他,妖主心情畅快起来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时间,虽然也有不少修者在看似没被干扰地品茶论道,但目光却始终在玉凰山的席座附近逡巡。
两境之王,玉凰妖主、世间唯一的凤凰。
不少人努力侧耳倾听,恨不得将术法都用了出来,就为知道照羽与女儿究竟在谈论些什么。
“你这衣服像什么话,”照羽打量了杳杳一番,看她玄色的道服灰扑扑的,袖口都有些磨损了,忍不住皱起眉来,“这是你们昆仑最好的衣服了吗?”
杳杳捏了颗葡萄扔进嘴里:“我觉得不错,我平日要练功,这套很方便。”
照羽冷哼:“针脚粗糙、用料劣质,不错?”
“你一来就嫌东嫌西,”杳杳不甘示弱,“再嫌我立刻就跑。”
照羽旋即被气笑了,他金红的瞳孔中犹如有一只涅槃的火凤扶摇其中,带着几分怒意。旁人见他如此神态,早就惊骇不已下跪请罪了,但杳杳却不怕。
对视半晌,还是父爱占了上风。
“算我输了,”照羽叹息道,“女儿大了,说跑就能跑,还绕开重重守卫,扔了珍宝‘游香’,唉。”
杳杳:“……”
怎么办,她居然觉得自己老爹有点可怜。
见杳杳神色一软,照羽立刻道:“但这身衣服实在不适合赴宴,栉风沐雨今日也一并来了,带着你的衣裙。你去换来,再坐我旁边。”
杳杳闻言仍有几分犹豫,她惧怕这种割裂感,仿佛换上玉凰山的衣服,她就远离了师门。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看向风疏痕的位置,而后者专注饮酒,并未理会身旁事。